“应是如此。”
得到肯定回复的赵簌晚,心中很不是滋味。
昔日的贵公子,一朝变故,便成了个活在阴影里的宦者。
“若是把这事捅到官家跟前,哪怕两人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未逾距,也会成为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魏执见她不语,总是带着若有若无嘲讽的唇紧抿着,他添油加醋问道,“你不会是对他们生了什么可笑的怜悯?”
“没有,”她下意识反驳。
普天之下,无辜蒙难受罪冤死者不计其数,她不是心怀慈悲的菩萨,更非能救赎众生的大罗神仙,管了张三的事却无视李四的苦难,不也是一样的伪善。只是听到两人令人唏嘘的纠葛,她与魏贵妃又同为女子,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们二人如此情深意重,你怎知蒋内侍不会为了保全魏贵妃的名声而甘愿赴死。他一死了之自证清白,我们又当如何同官家解释?”
魏执简直要捧腹大笑:“阿姊莫不是看戏看入了迷?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为另外一个人舍身赴死,他蒋家抄家灭族之时,这人宁肯当个不男不女的奴才,都不敢从容赴死。虚无缥缈的情爱,便能教蒋内侍为自己的主子而死吗?”
人啊,没有权势地位的时候,能用性命去换;可真的享受过富贵浮华后,最舍不得的便是这一条贱命。
他自认看透了人性的贪婪腐朽,便觉得赵簌晚的担心简直天真到可笑的地步。
“阿姊要为两个不相干的人,舍弃自己的前程性命?”
他看得分明,宋珒疏于赵簌晚而言,与金银财帛、高官厚禄并无两样。要是有比宋珒疏更有权势的人愿意向她抛出橄榄枝,赵簌晚定会毫不犹豫地攀上去,这一点,他们两人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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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殿。浓郁的血腥味自寝殿内弥漫。
手忙脚乱的宫婢们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又换了干净的热水进去。
屏风后,床榻上的女子早已痛得昏死过去。
主事的李太医在屏风外守着,经过事的婆子们在里头围成一团,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佝偻着腰、黑黄面色的婆子从屏风里头走了到李太医面前,被血水泡得发皱的手在衣襟前蹭了蹭,摇头惋惜道:“娘娘本就体弱,心里受了刺激又在地上摔了一跤,孩子保不住了。”
来回踱步的李太医猛地一停,他卷起衣袖揩额角的汗,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打在额头边,险些将那官帽掀翻。
“知、知道了。”
那婆子只当他怕官家责难,好心劝慰道:“妇人怀胎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回,大人也不必太过挂怀。”
偏殿地龙烧得很足,宋珒疏跪在地上,因跪得久了胸前包扎好的伤口隐隐有裂开的迹象,白色中衣上猩红扎眼。
“褚彦,你和朕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乾宁帝瞥了眼他冷峻的眉眼,这是他最出色的、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现在却和他的妃嫔纠缠不清,他自然不会觉得宋珒疏和魏静阑有染,宋珒疏是多么爱惜羽毛的人,他清楚。他克制自持的好儿子,是不会让情爱这种东西挡了他的大道,可说到底乾宁帝也看不清宋珒疏到底想要什么。
乾宁帝今日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老了,他抬手命宋珒疏起来,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命他坐下。
“你生来起点就比旁人高太多,这皇位这天下终有一日落到你手里,”他摆摆手,不让宋珒疏打断他的话,“你可知,朕为何要贬你去边境历练?”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乾宁帝替他加冠的情景,历历在目。
“因为儿臣替雍亲王府求情。”
青年毫不避讳地与乾宁帝对视,淡灰色的瞳孔泄出一丝流光。
他替雍亲王求情,乾宁帝便要他亲自督刑。
这是成年后,父亲教给他的第一个为政之道:永远不要心慈手软。
“为君之法,势、术、道三字而已。雍亲王当初能举兵拥立朕为天子,其野心不可小觑。后来又有了权势,有了威望,有了百姓的拥护,无论他有没有通敌,朕都留他不得。”乾宁帝阖上眼,长吁一口气,“这天下永远只能在我们宋氏手中,天下之主是你的祖父,是朕,将来就是你,为了这皇位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朕连你的外祖都能舍弃,又怎会让你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埋下后患?”
他深深看了眼垂眸不语的青年,道:“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就好。可边境五年还磨不平你的性子吗?竟然同个后宫妇人闹将起来,传到朝臣耳中,天下人要如何耻笑你?史官就算不记,市井里一张张聒噪的喉舌,也足够毁了你的身后名!”
乾宁帝丝毫不问,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口角,最后竟弄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
真相如何,根本无人在意,添油加醋的故事才精彩。
“官家所言在理,儿臣欲辩无方,只有一句话要问。”纤白指骨动了动,宋珒疏顶着乾宁帝的怒火道,“母后薨逝那夜,父皇在宠幸蒋美人?”
玄色衣袍扫过桌面,茶盏碎了一地。
乾宁帝像被人踩中逆鳞,面色几转,可宋珒疏并未就此作罢,近乎偏执地等一个答案。
父子二人的僵持,被推门声打破。
李太医进来时便见地面一片碎瓷和水痕,他颤巍巍硬着头皮要往下跪,好在乾宁帝及时叫停。他趁机一嗓子号出来,嗓音虽然干涩难听了些,眼泪也没挤出来,但胜在情真意切。
“官家,恕、恕臣无能……”
乾宁帝听他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是孩子没保住还是……”后半句孩子和魏贵妃都没保住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魏娘娘尚且安好,只怕醒过来难以接受。”李太医偷偷瞟了一眼沉思中的帝王,却在不小心对上宋珒疏幽深晦暗的视线时,心里咯噔一声,陡然低下头,不敢再有所动作。
“朕去瞧瞧她。”说罢,乾宁帝又深深看了面色如常的储君一眼,“太子便在此养养伤罢。”
他话说得含蓄,不好当李太医的面拂青年的面子,实则是命他留下来同魏贵妃对峙,速速将这事做个了断,给外人一个交代以免节外生枝,前有好事的言官台谏,后有虎视眈眈的魏家,一个妃子滑胎竟能扯出这么些糟心事,乾宁帝胸中气闷,也无暇觉察身边的李太医比他还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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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贵妃身边侍奉的人,无疑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可如今乾宁帝就在魏贵妃的寝殿候着,他们自然不能过去盘问。
太子戍卫围了天子摆驾之处,莫说乾宁帝容不容得下宋珒疏,诸位官大人们的口诛笔伐就能教他无地自容。
赵簌晚思来想去,陡然间,一张俏脸浮现在眼前。
她嘴角翘起,道:“我们去找金钱翠羽班罢,入宫献艺的人皆要经过层层考验,他们就算在京中名声正旺,可比起根基深厚的老牌戏班还是差远了。能在这么巧的时机入宫献上戳中官家心事的曲,要说这背后无人打点,我是不相信的。”
“那便不理蒋内侍?”魏执笑问,他眯着眼,无辜又单纯的做派。
赵簌晚很受用,语气也不似先前生硬:“让吴倾寻个由头把金钱翠羽班召至崇华宫问话,他跟了二哥这么些年,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你嘛……”
魏执眨眨眼,漂亮精致的少年偏了偏脑袋。
“你虽只是魏侯庶子,身份不高年纪又小,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是全无用处。”她杏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最大的优点便是有魏贵妃这么个好姑母,便借着这层关系,我们进去探一探蒋内侍的口风。”
被数落得一无是处的魏执点点头,无有不应。他指点心腹去崇华宫传口信,自己则带着乔装成婢女的赵簌晚入了庆云殿。
夜风卷雪,两盏宫灯似鬼火。
内侍细弱的嗓音传来:“二公子,娘娘醒来后心绪不佳,只怕无暇见您。”
魏执望着前脚刚被请进去的男子的背影,那人闻言也转头,眉梢一挑,不经意露出个挑衅的笑。
这世上,何处不是踩低拜高。那内侍肯放魏简进去,却不肯放魏执入内,差别对待便是这么个理。
“缬然。” 魏执的字,也只有他兄长这样轻蔑地唤。
男人微仰着头,余光自魏执身边掠过,蜻蜓点水般落在他身后宫婢脸上。
兔绒帽檐底露出一小截瓷白的脸,夜里太暗,梅花格子的宫灯漏出细碎暖黄光斑,映在她脸上。
女子头垂得很低,被人明目张胆地审视着,她死死抿着唇。
魏执上前一步,阻断他探究玩味的目光:“缬然与兄长俱是魏家的人,可姑母的庆云殿,兄长进得,缬然却被拒之门外。”
“二公子恕罪,”被人当面戳穿他踩低拜高的内侍慌慌张张跪下,却是对着魏简,“奴婢、奴婢也是……”
单薄身躯抖个不停,他半晌接不出下文,把脑袋往石板地上狠狠磕下去,雪粒子在脑门儿上融化成一条条水痕,不禁教人想起了脸上挂着一道道血水的鬼。
赵簌晚拧紧了眉,偷偷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好了,我今夜在庆云殿外向姑母尽孝也是一样的。”魏执弯起唇,漂亮的眼睛猫儿似的迷起,“兄长觉得,缬然说得对不对?”
魏简哼笑一声:“进来罢,可别教人说本世子虐待庶弟。”
跟着魏简进去后,两人并未随之入主殿,只在外候着。
“你这是何意?”魏简半只脚跨进主殿,侧身看向落后的少年。
“官家在里头,缬然不敢贸然入内,便在殿外等候姑母传召。”
魏简不疑有他,魏执无官职在身,无要事禀报进去见魏贵妃还可说得过去,可去见天子,着实不够格。
他一拂衣袖,倨傲地昂首离开。
“主子站在这儿作甚?”帽檐下的女子有些不满地开口,她睨了眼垂眸而立的少年。
周遭侍奉的人远远站着,只能看见两人是在说话,但听不清内容。
少年哂笑道:“你没听见么?我要在此等候娘娘传召。”
赵簌晚咋舌,被这人变脸的速度惊讶到。两人分明说好了要入庆云殿找蒋卓砚,可真混进来以后,他居然要她单独行动。
“郎君可知,首鼠两端的后果?”
赵簌晚自忖,这人定是怕在蒋卓砚面前暴露身份后,魏贵妃和蒋内侍未能倒台,要拿他正法,而宋珒疏无力保他,就算宋珒疏将他保下,日后他魏执便彻底沦为太子殿下的依附,刀俎下的鱼肉,看人眼色任人宰割。
可既然选择投靠宋珒疏,怎可在关键时刻摇摆不定。
“你就不怕,事后我在二哥跟前,给你上眼药?”
魏执一双手拢在袖管里,抬头看着枯枝掩映下的月亮。
“我从不站队,何谈首鼠两端。”
他只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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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姐姐可知蒋内侍在何处?”
赵簌晚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放进女子痂痕遍布的手心。
她不久前才被蒋卓砚发落过,手心被郑姑姑打了十板子,冬日里手生了疮,又疼又痒的,如今只是被人轻轻一碰,便本能地往后一缩。
碎银子撒了一地,雪地里,月光中,淡淡的白光灼眼。
小宫婢秀眉一拧:“你不是庆云殿里的人?”
庆云殿里的人是不会管蒋卓砚叫蒋内侍的,阉人身上比旁人少了一块,心里便比旁人多了百转千回的心思。喊他内侍,可不就是天天提醒他,他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么,翠梅刻薄地想。
兔绒帽檐将女子大半张脸都遮了去,翠梅瞧不清她的模样,可这人衣袖里露出来的手指尖,俏生生的,白里透着粉。不是一个下等仆役能养出来的手。
“奴是魏世子身边的人,主子知晓娘娘抱恙不敢贸然求见,便想着找蒋内侍问几句话。”赵簌晚想起魏简在紫宸殿替蒋卓砚说话,寻思着两人高低也该是有些交情的,便半真半假胡诌个由头。
翠梅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直看得赵簌晚头皮发麻避无可避时,她才了然道:“你在骗人!”
赵簌晚心一沉,藏在袖管里的匕首慢慢滑出。
未料,对方只是蹲了下去,借着零星亮光,找起了散落在地的碎银子。
结痂的手拨开一小堆雪,她捡起一块银子,在棉裤上蹭干后捏在手心里,又继续拨另外一堆雪。
“魏世子和蒋公公向来不对付,找谁问话也问不到他头上。”
翠梅仰起头,扯了下赵簌晚的衣摆,又是一个了然的笑:“是魏世子要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