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日子寂静如水,平淡的像是深谷中一株千年老树的习以为常的枯荣。
不过对二人来说这一切弥足珍贵,她们早不追寻那些波澜壮阔的经历了,料得到的每一日,给多年来在迭迭风浪中羁旅的心一处得以安定的方舟。
转眼又是一秋,她们闲下无事,在道观门口用竹帚扫起堂前的落叶。竹帚是她们前些日子用枯条编织而成的,触在青石板上,秋风一样的声音,卷走了地上的落寞。
观外立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有些殷切地朝之中打量。
这是稀客,该观太偏僻,客流极其少,很少愿意受这般累来这深山中求道。
这下道士们正跟着观长采摘野菜,只有她们在此。
谢远之把竹帚靠着墙根立着,和阿栀前去接待了她。
到门口看清那面容时,三人都有些惊诧。
阔别许久,再见却仍是当年模样。
“紫狸……”谢远之唤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笑着,“是终于找到田叔了?”
阿栀见故人,喜悦之色不落下脸来,调侃道:“上次分别太匆忙,这些年我们想找你,都不知道如何与你联系。”
紫狸微垂着头,拱手致歉:“紫狸的罪过了,光想着去寻田小子,都未与二位联系……我也是思忖着不敢贸然前来,扰了你们的兴致。”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害,我们怎会这般小气……”谢远之语气轻松,自然让多年未见的生疏感淡了许多。
紫狸为二人其乐融融的氛围感染:“我也是着实没想到,田小子他就正与仙师待在一处……说来也奇,那日紫狸初到南淮时,看见一个城中卖药的俊道士,就觉察出他眉眼之间,与田小子九分神似,一路打听才知道,他是这深山观中的道士。”
二人带紫狸朝内里走去,坐在一处石椅上攀谈一阵。
“利贞和老道士们去采药了,稍晚才回来,你不就就能看到他了。”
紫狸心里不免高兴:“只可惜,我是精怪,修不了道法,不然我就也在次地修行了。”
竹林的夕阳是美极的,橙黄的光抹在秀丽青翠的枝叶上,别有情调,兼之旁的红黄的树,异彩纷呈。
道士们就这样陆续回来,身后的背篓被各种形状各异的草药塞满,木质的沉香在秋风中渡来。
田利贞走在最后,他神色平静,悠然自得的,可看出一日劳作没让他心生狠戾,他反而噙着充实恬淡的笑意。
用罢晚膳,谢远之和阿栀就尝试引二人相见。
紫狸很是紧张,来回踱着步。
“莫慌,前尘羁绊,今生也不会缘浅的。”
“仙师……我还是好怕。”紫狸面色苍白中带着红。
阿栀噗嗤笑着:“见心上人,这点紧张在所难免……小远,你这就让利贞过来吧,说是山后见着他最喜欢的狼了。”
“好啊……”
田利贞正在帮师长们整理药草,转头看见谢远之正对着他笑,对他招了招手,田利贞一时恍惚。
这些年谢远之和阿栀看着他长大,还经常给他讲故事,予他吃食,他心里已把二人当成他的干娘。私下他也这样叫两人,她们就笑着欣然接受这个便宜儿子。
眼看着谢远之笑得这么开心,他觉得她分外慈祥,也跟着开心,和观长说了一声。
观长也不是死板人,摆摆手就让他去。这些年观长不傻,两个姿容绝世的女人落在他观中当厨娘,十余年容颜不损,必然不是寻常人,其中有他探不得的因果——其实他也算半个得道之人,把这些有缘人招入观中,共探修行之事。
“有位姑娘的纱巾挂在树上了,我和阿栀都取不下来,你身姿矫健,你去帮帮她。”
到达那处时,利贞果然见到阿栀和另一个女人立在一处。
紫狸回过头时,田利贞似乎傻了眼,久久地盯着她。
她穿着湖蓝色衣物,眼型锐利,神色却柔和,仿若也在注视着他,风扬起时,她捋了捋耳侧的发丝,垂下眼眸。
田利贞这才发觉自己实在太唐突,惶恐地把手举至额头处,致着歉。
紫狸忍俊不禁:“不必多礼,山里的风当真是大,有劳道长帮我取下纱巾。”
“好……”田利贞攀上树,捉住那白色纱巾,手感细腻丝滑,田利贞心里觉得一股莫名的七上八下。
他把纱巾递给紫狸,看她抖落尘灰,揣进衣带间。
“多谢……”紫狸温然地说着,“我该怎么报答你?”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田利贞觉得脸热,“后山人迹罕至,姑娘独行,怕是有危险。”
紫狸哈哈笑着:“不会的。”她语气爽朗,好让他放心,“道长,这首饰我就送与你,小女觉得与你甚是有缘,想在你心里留个位置,道长日后得道飞升,可莫忘了我。”紫狸取下头上珠钗,将它放在田利贞手中。
听到该人如此直白的语言,田利贞心里突突跳着,更落得满脸通红。
这种感觉太难以言喻,感受她搬开自己的手,把珠钗放入他手心时,他更觉得这些年养来的老成自持的性子通通作废。
谢远之更是惊奇,那珠钗上镶的宝石可是紫狸的内丹!
她转身就要走了,田利贞颤抖地问着:“还未请教姑娘名字……”
“紫狸。”她背着他说,声音中却是沧桑和遗憾。
田利贞此时可读不懂,只是懊丧自己怎的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从而不能挽留她。
“你找这么久,就只为见他这一面?”待利贞有些迷迷蒙蒙地回去时,谢远之问道紫狸道。
“既然要修道,凡间心思,当然不相宜。”紫狸垂着头,“我是妖物,修的妖道,尚且不会被影响太深,可他却很难。”
“妖要修行百年甚至千年之久,才有成仙的机缘,人却可以一辈子就飞升,看来也是公平的。”
正如她所言,倘若利贞这一世就飞升,她希望他能记住她。
谢远之心里笑笑,那阿栀也是为了她的仙途去杀人么?可见这种机缘,不过听来令人心驰神往。
她现下就是凡人的心思,与阿栀淡然相守,也是乐事。
“我去修行了。”紫狸说着。
这些日子连着下雨,田利贞郁郁寡欢,肉眼可见对万事怠惰许多,闲下无人时,正把紫狸的珠钗拿出来打量。被谢远之撞了个正着。
她气数将近,倘若接下来那人没有被炼化为她体内的怨种,她算着她的日子不过一年。
有了流光,她觉得愈发能观照自身,探得体内那颗种子正在饥饿地叫嚣。
所以她近来十分操心田利贞,死前她可不想留什么遗憾——老观长前些日子还问她那日利贞见了什么,一副着魔样,她觉得愧疚。
“利贞……”
田利贞抖了一下,把珠钗藏于身后,“干娘……”
谢远之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干娘也避着,可不想那位姑娘还是我引你们相见的?”
他哑口,颓然地把珠钗拿了出来,叹口气:“干娘,我以前看过人间有男女的情爱,往往最让人心浮气躁,深陷其中……我发觉,我怕是也这般了,你说,我明天去找观长师傅,辞了这观,去人间看看,能不能再见见她?”
谢远之听完警铃大作,这怎么行,紫狸可盼着他早日得道,与他一见只是想留个印象罢,直接断了利贞的仙途,可不得把紫狸怄死。
她连忙说:“利贞,你可不能这么想……你不记得那姑娘对你说什么吗?让你好好修行,只在心里面给她留一个位置就好,今后你成了仙人护佑一方,何愁找不到她?护她轮回,福佑百世,这是大爱啊。”
谢远之说着自己心里都想笑,她和阿栀这个年纪也追寻崇高的爱,千余年来,不近不远的距离,她却觉得比不过与阿栀片刻的相守,仙途注定是无情的,此时都相守不了,何谈以后。
不过她不这么说,这是一定程度上的堕落。
田利贞却似乎因她的说法重振了精神:“干娘说得对,师傅说我那样小的时候就立志飞升得到,以后护佑一方苍生,是他比不得的,如今因为这样小事动摇,实在不该……”
“我会记得紫狸姑娘,她将是我漫漫仙途的慰藉与支柱。”他握紧了紫狸的珠钗,眼神复坚定起来,“干娘真好,要不是你为我剔除魔障,我就落到自私的陷阱中,难有大爱了。”他悬着泪,给了谢远之一个结结实实感恩的拥抱。
虽然说的违心话,不过看着这个大小伙子貌似很受用,谢远之也乐上几分,她觉得她又可以含着笑离去了。她摸了摸田利贞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观长最近也笑口常开,因为他发现利贞在短暂的消沉后,对于各类修行事都更上心,出类拔萃,还常常拿他在山中寻到的珍奇孝敬他。他也因此更器重田利贞,什么心法道术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干娘……”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阿栀很是嗜睡,每次醒来都精神萎靡,不过也强撑着和她一如往常地闲时钓鱼,浇花,研究餐食,游玩后山,游湖淮南,时而也做些小手工去市场感受当商人的乐趣。
谢远之把她的情态看在眼里,知道她还还没有完全释怀,自己就要离开她了,她心里也难过吧?谢远之不去挑破逐渐外显的失态。
这日她又在睡觉,谢远之今日心绪不佳,在院落闲逛时,田利贞看到她,和她打了招呼。
“师傅让我去后山采药。”看谢远之盯着他的篮子,田利贞解释道。
“快去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谢远之祥和地微笑,看田利贞出门。
不得不说,虽然是很稳重的人,不过步伐中还带些年轻人的活泼,看着像太阳光温暖又治愈。
她觉得自己今天忘了什么事……
想起后,她匆匆跑去后山,才发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