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之后,两个人好似隔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看似薄如蝉翼,实则坚韧无比,动辄难以戳破。
最明显的变化,是祝时越不再以还钱为名,指使她做这个做那个。
尤其是在上周五,几人照常排练,她却丧失了第一次排练时的激情和动力,按部就班地念台词、表达生气、悲伤、喜悦,就像是背诵数学公式,套路化地精算到每个字的语音语调,看似严丝合缝,实则漏洞百出。
“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怎么感觉没上礼拜好了?”刘艺馨手捏剧本,托着下巴,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悠,“你们要不要再找找感觉?”
程若茵偏头,祝时越没发表任何意见,平静地看着说话的刘艺馨,很配合地摆出架势,打算重来一遍。
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像是连续做了十张高强度数学卷,她后退一步,淡淡开口:“对不起,今天是我状态不对,下次再排吧。”
“可是下周就要上台了......”刘艺馨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那我们今天就结束?”刘艺馨环视剩下的几位,李亦菲回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于是刘艺馨自顾自拍板,宣布解散。
程若茵几乎是头也不回就走出教室,闯入外头的黄昏。
“哥们,啥情况啊?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聂文斌背上书包,凑到祝时越耳边,摊开手指一根一根掰扯,“饭也不吃了,水也不买了,猫也不喂了,你俩这一夜回到解放前啊?”
祝时越并不搭腔,自顾自慢慢吞吞收拾书包。
聂文斌八卦之心不死,眼珠滴溜溜一转,收起手掌改为坐在祝时越面前的桌子上,压低声音问:“还是说,她知道那赌约了?”
祝时越手上一顿,缓缓抬头,凉如寒刃的眼神轻扫,聂文斌一哆嗦,灰溜溜跳下桌。
春日夜风微凉,日头却渐渐变长,教室内只剩他们二人和头顶的白炽灯泡,祝时越一拉拉链,将书包甩到身上,站起身冲聂文斌抬下巴:“她不知道,走吧。”
“不知道,不知道咋突然这样的呢......”聂文斌还在琢磨,祝时越已经略过他走到教室门口,聂文斌忙背上书包,大喊“兄弟,等等我呀——”
教室关了灯,只剩昏暗的日光静静流淌,桌椅书本,粉笔黑板,陪伴一批又一批学生,见证一波又一波故事,不言不语。
“若茵,上次那个小偷最后没赔钱吗?”陈红坐在程若茵身旁择菜,轻飘飘的一句轻而易举吊起程若茵紧张的神经。
程若茵捏紧手里的笔,小声回答:“没有。”
“哦,那警察也没喊他还?”
“他说没钱,也没搜出钱,数额也不大,拘留一天就放回去了。”
“那还真是挺没道理的。”
两人肩并肩坐着,陷入窒息的沉默,陈红手里的豆角发出清脆的咔吧声响,青涩豌豆圆鼓鼓倒入一旁的不锈钢小盆,塑料袋里的豆角急速下降,一旁的不锈钢小盆渐渐铺满,青青翠翠冒尖。
“这是我的过失,我来赔这笔钱吧?”
陈红手上动作不停,很宽和地笑了笑,“不用,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拦得住他?我这店开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小事。”
“会择豆角吗?来帮阿姨择豆角吧?”陈红将手底下的塑料袋拉到二人中间,程若茵放下笔,推开辅导书,从袋子中捡起一根豆角,掰开。
“还挺利落。”
“以前经常帮奶奶做这些事。”程若茵熟练地掰断豆角头尾,自中间打开,一排豆子骨碌碌滚进不锈钢盆,成为组成豆子山的一员。
“很孝顺啊,都知道帮奶奶做家务,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
“哎呦不得了,现在小年轻会做饭的都不多了。长得又白净,又能干,谁讨了你做媳妇都是三生有幸呢。”
程若茵不擅长应付这类夸奖,只得腼腆笑笑。
“要我说还是生女儿好啊,多贴心,你看我生的那个儿子,真是个孽障!天天好吃懒做,就知道打游戏。”
程若茵捏断手里的豆角,问道:“陈姨,为什么不让他帮忙看店呢?就算不出去工作,经营这家小店也能生活呀。”
“大小伙子一个,哪愿意干这种事。我也就是现在还做得动,以后老了做不动了,把店盘给人家,拿着钱出去潇洒快活。”
程若茵默默聆听,不置可否。
“哎呀,儿女都是债啊。我们当父母的,只要看到小孩平安健康就好,将来娶妻生子,老老实实过一辈子也就完了,咱们也没那个大富大贵的命!你说是不是?”
程若茵剥完最后一个豆角,点头应和。
“行了,我去做饭了,你在这里看着吧。”
陈红端着装满豆子的不锈钢盆走去里间厨房。由不得程若茵多想,便有人踏入店门,她站起来招呼,将那一点怪异压下心头。
何明薇难得穿了高跟鞋,清脆的鞋跟踏上实木地板,成功将一批早自习昏昏欲睡的同学唤醒。
“醒醒啦,摸底考分数出来了啊。”她一甩语文卷,老牌教师不怒自威,“一个两个的,假期都玩野了是吧?上个学期期末,你们班平均分还能排个第五,这次摸底考,倒数第三,就程若茵一个人130分以上,第二名直接掉到121,你们自己看看这个差距!”
“还有个别同学,居然直接缺考,干什么?玩个性呢?说的就是你,祝时越,还睡呢!王睿给我把他叫醒!”
顶着巨大的压力,王睿不得不狠狠摇了几下,将祝时越从桌子上摇醒,他晃晃脑袋,慢腾腾站起来,熟练得很。
何明薇双手叉腰,站在讲台前,等他站起来才接着说:“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不来考试?”
祝时越低着头,打了个哈欠:“睡过了。”
何明薇冷笑,“睡过了,那叫你补考,你为什么不来?”
程若茵的心揪了起来,身后那位依然是拖拉着懒懒回答:“忘了。”
“您忘性可真大,十几岁的年纪,比我这个四十岁的忘性都大!我不跟你多说,我已经给你哥打电话了,今晚就让他把你领回去。”
“您有事就跟我说啊,喊我哥干什么?”祝时越突然站直,一反常态,冷冷回刺。
“跟你说,你听吗?”
“知道我不听,您还说什么?”祝时越双手插兜,修长笔挺的身姿吊儿郎当站在教室中央,影子投在程若茵桌上。
“有意思吗?”
“你,你给我出去站着!”何明薇快气出肝火,她一指门外,祝时越倒也听话,向左转弯,三两步走到后排,拉开教室后门。
“彭”的一声落地,门缝合上,教室内只剩何明薇怒极的喘息。
磨砂玻璃上透出一条修长的人影,引得不少同学侧目。
“看什么看?人家再不学,也不愁吃不愁穿,家里能养他一辈子,你们能吗?”何明薇抬手,示意课代表接过卷子,“卷子发下去,现在开始讲题。”
何明薇讲课中气十足,不用小蜜蜂等辅助设备也能灌满教室的整个角落。程若茵悄悄转头,磨砂玻璃窗上的黑影孤孤单单,安静寂寥,在原地停留许久,又渐渐模糊,似乎是往前走了。
“程若茵,你翻译一下这句话。”
程若茵闻声一抖,捧着卷子站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身旁的方诺用笔点在卷子上头,提示程若茵老师的问题,看上去比答不出的程若茵还要焦急,但程若茵沉浸在自己的心跳中,难以顾及。齐刷刷的目光像是聚光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照到她身上,刑讯逼供,令她不为人知的私欲无处遁形。
“......坐下吧,上课认真听。”何明薇没有斥责,淡淡的语气却好似一巴掌打在程若茵脸上,她讪讪坐下,打开卷子,这才发现,卷子空白处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写上祝时越的名字。
娟秀的小字,却又是最刺眼的证据。
她一惊,慌忙涂抹,黑色的线条凌乱慌张,将那一小块地方涂黑,又掏出修正带,一遍一遍涂掉,白色覆盖黑色,在卷子上留下突兀的一团。纤细的手指抚平不甚服帖的边角,和着心里头的酸涩一起压平。
夕阳藏在云后头,灰蒙蒙的天阴气沉沉,云朵和雾霭连成一片。程若茵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手里装模作样拿着张卷子,贴在墙边窥伺门缝中透出的那一道光。
里头没传出什么大动静,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安静地像是风雨欲来前的暗潮。而程若茵就像是在海潮上漂浮的伐木舟,随风漂泊不知归途。
她踌躇半晌,直至灰蒙的天色透黑,才下定决心,刚转身便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还没走?”
此时听到祝时越的声音,她竟觉得陌生。
“我,我来问问题。”她举起手上充当掩饰的卷子,欲盖弥彰。
“哦,是吗?”祝时越微微一笑,侧身让开,看好戏一般看着她别扭的姿态。
“那请吧,班长。”
程若茵侧目,何明薇对面站着位高挑的男人,西装革履,气度非凡,宽肩窄腰,与祝时越身形相似,但更成熟。
男人闻声回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儒雅稳重,棱角分明的轮廓与祝时越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少了几分意气,多了几分成熟,像是一壶陈酿的酒,浸透时光,酿出醇香回味。
“若茵?你怎么还没走?有什么事吗?”
程若茵硬着头皮回答:“没事,老师,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但看您还在忙,那我明天再来吧?”
“哦哦,那你明天来问吧。”
程若茵后退,走回阴暗空荡的走廊,皱了皱眉。
她看得分明,那个男人在听到她的名字时,那抹审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