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茵!”怒吼出声的是陆兆元。
“啊……”柳茵茵瞠目结舌,看看陆兆元又看那少年,“你胡说!”
陆兆元哪里肯信:“那你这么晚跑到这边做什么?”
“你怀疑我?”柳茵茵急起来,一手指向我,“一遇到她的事,你就满心满眼站在她那边!永远都是我的错!”
她又指那少年,满腔委屈的控诉:“现在一个小徒一句话,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是我,我要说信鸽是他放的,你信不信!”
少年自然忙着摆手否认,急急看向顾绵绵:“堂主——”
“既然只说信鸽,你又怎知道涉及落影?”陆兆元面色微变,盯着柳茵茵一句不让。
柳茵茵张张嘴:“我……”
眼见着陆兆元还要说什么,我皱皱眉,开口阻止:“兆元。”
陆兆元面色不善的暂时罢休,我淡淡的去看顾绵绵,她阴沉着不出声,我也不催。
少顷听到她清淡的声音:“既然是只信鸽,倒也简单。”
“我顾绵绵玩了二十年的毒药暗器,想封禁的地方,莫说信鸽,就是蚊虫也别想从我眼前过去一只,莫不是这两年太过懒散,让随便什么人都觉得能暗度陈仓了。”
那声音逐渐冷到透骨。
说着,一枚小小的信筒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指间,让在场几个人都一滞。
“这里面写的什么,谁来给我念一念。”顾绵绵将那信筒轻轻丢在地上,垂眼看着。
死一般的沉寂。
“萧漓伤,落影废,可强攻。”
平静的声音出自那个所谓数年对我念念不忘的少年,那个当年我亲手领进逆水的孩子。
这样一句话出自这样一个人,在场数人无不动容。数日来那个完全藏不住心事的稚嫩目光已经不见,对望之中,我波澜不惊,他稳若磐石。
于是所有人都在看顾绵绵。
顾绵绵冷着一张脸,保持着那个盯住地面的眼神,许久无言。我听不到她的气息,但红笙一定听到了,慢慢向我靠近了两步,剑交到左手。
“绵绵。”我叫她。
她轻轻抬眼,并未看我,淡淡吩咐:“叫萧漓来清理门户。”
说罢转身离开。
不想那少年此时却突然急了,扑通一下跪在顾绵绵面前:“堂主!”
见她脚下不停,又喊道:“师父!”
这样一句称谓到底让顾绵绵停下来,却未回头。
少年仰头望着顾绵绵的背影,嗫嚅:“师父,弟子不敢奢求宽恕,也不在乎这条命,只求师父听我说说因由苦衷,弟子虽死无憾。”
“我不是你师父。”
顾绵绵背对着他,声音凛冽,“你也该庆幸我不是你师父,不然你会死得太过惨烈,让你巴不得从未到人世活过这一遭。”
“师父!师父……”
眼见顾绵绵再无转圜,少年膝行去追,哽咽着,“师父……求求你问我一句为什么……哪怕问一句我姓甚名谁……师父……”
“你姓宋,西关宋家的宋。”
看得出来这个徒弟是萧漓替顾绵绵收的,我不愿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诀别,于是在这样的时刻开口点明。
早先我发现之后并未表达过半点怀疑,提醒顾绵绵防范的时候也未言明原因。
我的话让两个人一起停下动作。
晨间顾绵绵安置好我离开之后,我问守在身边的红笙:“学会了吗?”
“你果真是故意的?”红笙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满面担忧焦急,“夫人,你这样太冒险了!”
“是啊,早说了挺危险的。”
我弯弯嘴角没有否认,继续问她,“看出来什么了?”
第二种,让他看到转瞬即逝的制胜机会。
故意露个破绽给他,让他觉得他看到了,内心狂喜,舍不得放过。
这是在坤仪宫的院落亭台里,我教给红笙探人师从来路的捷径。我叮嘱她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这么做,很危险,不值得。
对于武学交手,我现在只是个能看会用的普通人,真上阵我没有半点防御能力。
那一掌的力道再大一点,或者我赶不及用手臂去垫,又或者顾绵绵没能接住我,就算肋骨不断,也会落下伤,普通人受这种伤很难养,南巡后面的日子我恐怕都要躺着了。
想想景熠会有的反应,免不得带点余悸。
今日我这样做,确实太冒险了。
但也确实是迫不得已。
不管景熠的吩咐是什么,我其实并没打算提前离开,但逆水在明敌在暗,我必须要看一看逆水内部有没有问题。
我来了近十日,逆水上下皆知,我却一直躲在顾绵绵的禁制圈里不见旁人,今日突然放言要走,逆水若已经被人渗透,必然会有人沉不住气。
毕竟这种事能把我引来并不稀奇,我临阵走了才是重大变故,就看是有人尝试把消息递出去,还是前来查验真伪。
果然这少年在我要离开的最后一刻来探我的虚实。
原本抓到人就可以了,但在看到这少年向我展示的攻守招式时,我终于想起了金楼那个蓝袍人,他那让我觉得眼熟的身手是来自于哪里。
分明就是这少年当年要进逆水时比试所用的。
那时候他年纪尚小,火候力量都不够,被击败后我还伸手接了他一把。
今日他想诱我动手,我当然可以拒绝,但隐藏自己容易,我跑这一趟就是担心逆水行差踏错,又怎么能把这等隐患留给他们,所以我必须探一探他的来路。
于是我只能赌这少年只是来探我虚实的。
顾绵绵终于转过身来,垂眼看他。
少年见状不敢耽搁,道:“是,弟子原名宋选。”
“宋选……”赶过来的萧漓被人扶着,声音略略沧桑,“那日便是你引我去自投罗网的吧,我竟从未疑过你。”
萧漓素来严厉,宋选见了只是低头,并不辩解什么。
“我多年不在逆水出现,不曾想宋家早早便埋下这一步棋,到底还是连累了这里,”目光散漫,我摇摇头,有些怅然歉疚,“说起来,当年宋家那件事,的确是——”
“的确是什么?”突然打断我的是顾绵绵,听她厉声,“笑话!”
“当年宋家一众自寻死路,怨得了谁?!”
“关外回来唯他宋家未被追究,事后来计较坦荡磊落,试问他们倒是偷袭坦荡还是通敌磊落!他陆兆元在场,让他说可有更好的办法?”
“就因为动手的是你,便是你负了整个天下吗!你拿命救的那个人怎么不站出来替你扛!凭什么罪名都是你背?凭什么倾城没了也要怪到你头上?!”
“当年迎风阁做了什么,我再清楚不过,那是勾结外族弑君谋反!当年我亲耳听到了,逆水是留给你的,没有你拿命撑在那里,倾城会只是被打散?会能留下那么多人在外面苟活?逆水会被允许在金陵重建?凭什么最后说是你以师门换苟活!”
“这件事,谁敢说自己脱得开关系?没有柳家,没有陆兆元的儿女情长,哪来的萨乌洪!领迎风拦截你的是宫怀鸣,让你倒下的是我的毒!迎风数千人在关外,逆水堂丝毫不知,萧漓在做什么?就连她傅红笙——”
顾绵绵一个一个的点过去,尖锐狠戾,最后落到红笙身上,“敢说自己与此事无关吗!”
“你是倾城逆水的落影!倾城没了,逆水还在!凭什么随便什么货色都敢来碰你,他们算什么东西!在逆水之内出这种事,是我顾绵绵对不起你!”
“你连累了谁?你的确是什么?”
“你人废了,心也废了不成!”她瞪我,满面愤恨。
一段过往重新揭开,疼的是自己,我望着她不说话。
眼前的顾绵绵,像极了当年在乾阳宫后面那个院子里,站在薄雾毒瘴中的她。
周围漆夜一片,她立在其间,锋利孤独。
“宋家尚木,你既名选,便非嫡支,甚至不在族谱。逆水四年待你不薄,教习传授全无保留,那一段仇怨于你当真如此重要,可以将这一段情分抹杀,还是你从未将身边这些视若亲人?”
一向话少的萧漓少见的问了这样一番话。
“师父——”
宋选两边都喊师父,此时已红了眼睛,冲着萧漓叩首下去:“弟子十三岁进逆水,四年来承蒙两位师父不弃,如再生父母,所谓恩怨,有恩无怨,还请师父万勿存疑。”
“如师父所言,弟子在宋家是旁系远支弃儿,从未受家族重视,不过是当年一变,宋家需要一个毫无背景的孩子,才被捡了出来。”
“弟子也曾想过言明真相,却又实在不能……弃墨画姐姐于不顾。”
“墨画?”萧漓皱眉。
“是,弟子父母早亡,无人照拂,与墨画姐姐自幼相识,同病相怜,后来她被百里家选去做养女,看似风光,实则暗无天日。”
“百里家放言,墨画姐姐是培养了用来杀落影的,落影一天不死,她便一天是百里家的人,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不然就要被招赘传嗣,此生不得脱身了。”
“师父……你可知墨画姐姐在那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伤你也是不得已,求你不要怪她……我多想能救她出来,可是……”
宋选说到这里,顿一顿,道,“弟子对不起师父。”
“哪里那么多废话,”顾绵绵声音凉淡,“若是你师父舍不得,就自己动手吧。”
那少年到底掉了泪,分别朝萧漓和顾绵绵拜下去:“弟子拜别师父。”
萧漓微颤着身子,什么都没说。顾绵绵则侧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