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黄帛与之前景熠留给我的那份不同,触感少了丝滑轻薄,反而醇厚。
摊开来,内有细密的花纹字样,细看才发觉是以蒙汉两种文字写就的数行诏文,覆以硕大方正的北蒙国玺印和数枚王室小印,捧在手中更觉厚重压手。
这是比王诏更高的北蒙国诏。
我盯着这诏书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去看景熠。
景熠却没看我,目光锁在那诏书上,没什么表情。
我看不懂蒙文,诏书中的汉字明显也非汉人所写,但其中意思还是再明白不过。
称北蒙王室数人曾多次受人救命之恩,北蒙氏族知恩图报,国王乌格那牧及长公主乌格那娅共同代表北蒙王室传下国诏,赠与汉女锦言国姓乌格,册公主,为一家。
国姓乌格,册公主,为一家。
这个公主名位可不是之前景熠谈起的那种,册给邻邦皇室的虚名。
摆在我眼前的是,我刚刚失去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姓氏,又立刻得到了一个更加响亮的姓氏,入了北蒙乌格王族。
不免困惑,许久,我问景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景熠闻言淡淡一笑,道:“三日前收到的。”
我一愣。
三日前收到,却未曾有任何北蒙来使的消息。由景熠亲自拿来给我,自然不会有假,但一份国诏,不遣来使也无声响,再看那诏书字里行间,亦不曾提及半句大夏朝和景熠,这并不合常理,除非——
这诏书不是送给大夏朝,甚至不是送给帝王皇后,而是送来给我的。
这是一份筹码,在拉锯的关键时刻出现,分量十足又无声无息。这三日内的我,一边是容成家的皇后,另一边是北蒙公主——
普通的公主名份虽不及那娅的长公主尊贵,但我年长于她,真要算起来,排序当在那牧那森之后,那娅之前。
这样的混合身份,一定让那些执意废后问罪的臣子们百般郁结起来。
这些年跟在景熠身边,多少我也懂些朝堂事。
之前战后议和,那娅入景熠后宫不成,两国本就缺乏联缀,现在若是再废掉一个有北蒙公主身份的皇后,邻国脸上难看,难保会否善罢甘休。
此等可能动摇边疆安定的责任,任谁也没胆子担起来。
当然,这件东西也只有藏起来才能算做筹码,做护身符,一旦公开,反而掣肘。一定会有人追问到底是何等救命之恩,又是何时何地发生,议论起北蒙此举是否有其他深意。
那牧能私密着叫人送来,也是笃定景熠不会公开,所以才是到今日下了圣诏改了玉牒才拿来给我看。
废不得,却也留不得。
这里头,被动的不再是景熠。于是三日之后取了一个折中的方式,保留名份去除姓氏权柄,其中到底还有多少忌惮容成后患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目光落在那“汉女锦言”四个字上,我忽的皱了眉:“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牧问过我名字许多遍,我都未答过他,而他追问的当然不是身为钦犯的落影,也不是沦为余孽的容成锦。
景熠摇头:“是咱们将他看得简单了。”
“北蒙王室典仪虽不若我们繁复,如此纳外族外姓入王族也是需要不少时日的,算起来,他是一回去就着手办了,甚至——”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我想到之前那牧提起过的,景熠有意要他还人情,后来在我的插手下,他并未应下,景熠也未坚持。
“原本——”我问景熠,“你打算要他怎么做呢?”
并不意外我的知情,景熠坦然答:“联姻。”
见我当即一僵,他又笑笑:“那森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那森?”我愣一愣,有些意外,“你是说……配给皇长子?”
齐贵嫔的孩子还未临盆,景熠膝下只有一个景垣,只是那孩子——
“怎么?大夏朝皇长子还能辱没了她不成?”
景熠斜我一眼,道,“即便早早定下,完婚也是十数年后的事,而对眼前的那牧来说,把那森的女儿送过来绝对利大于弊。”
我到此时才明白这个交易的详情。在那牧口中仿佛是景熠做了不划算的让步,实则不然。
虽然皇长子因中毒落了后遗,也人人皆知其将来绝无被议储的可能,但如景熠所说,毕竟是一朝皇长子,配一个邻国亲王之女为妃绰绰有余。
况且孩子都还那么小,未来时日还长,中途有什么变数亦是寻常。
而之于那牧,却能解其燃眉。
由这次的风波可以看得出,他违背先王遗诏之事已十分棘手,若此时能大方给那森的女儿册个郡主或公主送过来联姻,既能平息非议,也能让那森有所忌惮。
景熠到底是个中高手,提了这样一个精妙的双赢方案,甚至还能在未来十数年掌握主动。
“如此说来,倒是我坏了你的计划了。”少顷,我讪然。
景熠拥了我一下,道:“他若不愿,无论怎样也不会配合的。”
我很想问,如此有利无害的事,他为什么不愿。又想到方才景熠说的,是咱们将他看得简单了。
不错,即使之前没有任何通串,即使送来的国诏里半字不提国事,那牧也笃定景熠会甘心配合。连还人情也要这么不轻不重的反制一城,并且还摆明不是还景熠的人情。
即便如此,也让景熠再也不能跟他开口,亦可少了未来的受制于人。
如我所愿的不与景熠做交易,却还是帮我们解掉了困局,将所有他欠下的一次还清。而他自己的困局,完完全全的留给他自己,不假他人之手。
那牧这个人,还真是不可估量。
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个连景熠和我都蒙蔽过了的君王,到底曾经亏欠抱憾到无法释怀的,是什么人。
沉默片刻,我将那黄帛复又卷起,景熠接过来,叫过水陌吩咐:“给皇后收好。”
回头冲我道:“内阁和司礼监已存了档,不过毕竟没有记入玉牒,东西你还是留在身边吧。”
我点头,想起一处,问他:“若那牧真把那孩子送来了,也是要放到我这里来养吗?”
若要让我在两个孩子的联姻中获益,保住名份位置,必须是承担起抚养的责任,才好成事。
景熠静默一下,温声:“不送来也好,到底是旁人的孩子。”
到底是旁人的孩子。
景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也强迫自己不要想。如今的我,已经再无可能与景熠拥有自己的孩子,对我来说,所有的孩子都是旁人的孩子。
十日后,一早便听闻齐贵嫔临产。
景熠没有屏蔽我的消息,我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左右既然景熠允她有孕,便早晚是要生下来的。好在我不掌事,无需去做什么关照恭喜的表面功夫。
齐贵嫔家里是从二品官职,不算低,这又是继皇长子之后三年来第一次有孩子降生,成妃十分上心,一日里遣人来报了好几次,说是不大顺利,又说头胎大多困难些,暂时并不打紧云云。
我起先还听几句,至午后则干脆以身体不适为由叫她有事直接去回景熠,不必再来报我。
大概是听闻了我的抗拒,景熠一直到入了夜才过来。
谁料他才坐下,外面消息便跟着来了,听到蔡安在外间小心翼翼的唤:“皇上?”
景熠“嗯”了一声,望我一眼,还是开口:“说。”
蔡安进来躬身:“回皇上,明泰宫齐贵嫔娘娘产下一名公主。”
看出气氛异样,蔡安十分明智的没有在后面跟上一句恭喜,我闻言则垂了眼睛。
景熠又“嗯”了一声,随后道:“去抱过来。”
这一句让我猛的抬了头,蔡安也愣住,一时不敢吱声。
那边好歹是个三品贵嫔,家世也不低,辛苦整日生下孩子,先不论景熠是否该亲自去瞧一眼,就算是不去,听了生产的消息也该适当封赏。
头一句便是让把孩子抱来是什么意图?
况且眼下已是十一月末的时节,冬夜里,把一个甫出生的婴孩从明泰宫抱到坤仪宫,不近的路程,未免轻率。
这两日我才刚被允许下地行走,此时正被景熠安置在偏殿的卧榻上,他坐我身边,陪着我吃宵夜——因这一个多月来瘦得厉害,我又回到了被景熠一日几餐盯着服药进补的日子。
我不解他所为,他却不看我,见蔡安没有动静,冷眼扫了过去。蔡安忙低了头,应声出去。
景熠这才回过头,将手里捏着的碗递到我眼前:“吃,别停。”
孩子很快由乳母抱到了坤仪宫。
跟着一起的还有一脸疑惑的成妃,另有一个有些品级的宫女,想要跟着乳母进屋,被拦在了外头。看着眼睛通红,满面惊恐。
这宫女我倒是认识。
当初齐贵嫔找我麻烦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的,想来那边是已经慌了神。
蔡安遵了景熠的吩咐,让乳母等人在外间散散寒气再进内殿。毕竟是未经宣召前来,成妃见状也跟着候了片刻,待进了内殿,十分谨慎的施礼问安。
景熠没有与她计较,只抬手示意乳母把孩子抱过来,随意瞧了一眼,又叫抱到我跟前。
见我不出声,蔡安一边打着圆场:“瞧瞧小公主长得多好,俊俏漂亮,也很像皇上呢。”
才落地的孩子,脸都还红皱着,眼也没睁,哪里看得出俊俏与否,更是瞧不出与谁肖似。但我闻言还是笑一笑。
那边成妃不甘寂寞,跟着道:“皇后娘娘不如抱抱小公主,给小公主添些福气。”
有那么一瞬我是的确动了心的,手上微微一动,随即又停住,满满的不安涌上来。
此时听到景熠侧过身在我耳边的声音:“你若瞧着喜欢,便留下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