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德帝驾崩,唐桀有好多年的时间没有再收徒,除了我,就只有景熠和沈霖。
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一起来,一起走,到后来,景熠来的越来越少,甚至会好几日不出现。待到他十六岁大婚之后,我们甚至一度要到京城睿王府里去才能见到景熠。
所以这些年我反而是见沈霖比较频繁,比起景熠的不多言,沈霖温和有礼得多,这个同样俊朗的男子有着宽淡的心性和爽朗的气质,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添了似水的儒雅。
唐桀很喜欢他,也只有他在武功之外得了唐桀的医术真传。
这方面我和景熠都学得不多。
唐桀说,医者素淡,景熠因着身份必须狠绝,我则太过急于成为落影,我们各自有着急切的理由,所以学不成的,干脆不必浪费时日。
要成为落影,我的功课极其繁重,除了从唐桀那里学全倾城四大四小八个支系剑法,更多更重要的是阑珊教给我的许多庞杂武功。从内功兵刃,到医毒暗器,甚至倾城剑法每一支系的优势弱点。
她说,这才是落影阑珊这类角色所必须具备的,要成为一座城的图腾,必须要比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强,不鸣则已,站出去就能睥睨整场。
从手里拿起剑开始,我就再不是那个备受怜爱的小女孩,我需要时刻牢记的是,对自己越苛刻,才能将倾城的秘密和使命传承得越久,才能离他越近。
面对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景熠和沈霖因着各自的身份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学武,我不同,我已经放弃了所有身份,所有的时间气力都可以用来精进自己,也只有这样,见不到景熠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安心。
景熠是我坚韧的根源,他在的时候,我常常盯着他看,耽搁掉大段的宝贵时光也在所不惜。
不敢正对着他,会被他发现不说,他的正面太冷,是那种单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冷透的寒凉,让人望而却步。也不愿在他背后,当看不到表情只有背影的时候,会觉得那个身躯太硬,是一种坚定的拒人千里的生硬。
于是我偏爱他的侧面。
特别是他肃然沉默的时候,可以看到他那挺括线条勾勒出来的完美轮廓。
五官锐利精致,微抿的如刻薄唇,长睫下有着淡淡的影,阳光明媚的时候倾世耀眼,乌云密布的时候同样卓群,是一种可以让人平静仰望的轩昂风情。看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我进步得很快,六年后就学完了他们能教的,开始拿起暗夜,这比当初的娘和阑珊早了整整两年。
唐桀说过,我拥有娘留给我的得天独厚的习武天赋,内力修为方面可以优之常人十年,早在当年见到我时就想选我做阑珊的传人。只是娘那时候拦着,说不想我像她们姐妹一般自幼被人安排了命运,希望等我长大一点时能有自己选择。
他几次提起,言言,千万千万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赋。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开心,狠狠的点头。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拥有比旁人更高的起点,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经常见到他,可以在数年以后站到他身边去。
我从没想过要追问为什么我能拥有这种天赋,也从没想过这其中的份量根本不像唐桀似不经意间提起的,那么轻描淡写。
就连娘说过的让我回到爹身边的话,也被我在常常能看到那抹身影的日子中,简单的忽略了。
建宣八年的一天,原本是极普通的日子,沈霖却在这日闯了祸。
自景熠大婚之后,能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一般都是沈霖自己过来,那日也不例外。
“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手里的小瓷瓶,问沈霖。
“景熠叫我配的药,”沈霖道,“想让师父给看一眼。”
旁边的阑珊一挑眉:“你配出来的还不放心?什么药这么慎重?”
“是要慎重一点,”沈霖笑笑,遥遥示意,“宫里使的。”
闻言阑珊点头没再多问,沈霖很快又嘱咐我:“直接给师父就好,你不要打开来。”
我嘴角一扬,嗤道:“这么要紧?你配的是毒药吗?”
“总是对身子不好,”沈霖依旧温和,补了一句,“特别是女孩子。”
“拿来我看一下。”我还没多问,阑珊就把瓷瓶要了过去。
近来她醉心于制毒,此时起了兴致,问沈霖:“他这是又要对付谁了,这么大费周章。”
对于景熠的事,沈霖并不多言,只对阑珊道:“这药配得浓,师娘离远些的好。”
阑珊不以为意:“我尝过的毒比你见过的还多。”
沈霖还未说话,阑珊已将那瓷瓶的塞子拔了,很快一缕淡香飘出来,淡得若有如无,又不可忽视,十分特别,让我隐约有点熟悉。
不觉叹道:“味道这么特别,在宫里当香料用吗?”
“嗯,”沈霖点头,微微皱眉,“就想着去掉这味道,却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之物,所以来让师父看一下。”
半晌没有出声的阑珊此时忽然开口:“这东西对女子是什么功效?”
趁着沈霖一愣的工夫,我插话道:“总不会是驻容养颜的东西——”
说着心里一动,带点惊讶的朝沈霖看过去,果然见他点头:“是避孕的。”
虽说沈霖并不会与我多说景熠的事,但景熠身边的内禁卫里有个傅鸿雁是刚从逆水选出去的,与我还算熟悉,对景熠的身边事更熟,我时不时的也能旁敲侧击的打听到几句。
景熠大婚两年,尽管没有立后,后宫里头先后也进了十来位妃嫔,虽然不算太多,但自古后宫事哪有消停的,大小事闹了不知多少起,两年来凡是有孕的全都没能保下来。
对于这些,景熠很少插手管,甚至有放任自流的意思。
阑珊顿一下,问:“若是已有孕的呢?”
“受孕三个月内的应该都保不住,”也许沈霖意识到了什么不妥,补了一句,“皇长子出生在谁家事关重大,也怪不得景熠狠心。”
阑珊听了淡淡的:“他站在那个位置,狠心一点倒是无妨。”
沈霖这才放下心,道:“为防有失,那就劳烦师娘回头给师父瞧一眼,我这会儿有事要赶回去。”
“不用给他看了,这药配得没错,”阑珊沉默了一下,唇边淡笑,“只是不必浪费时间,这香味是去不掉的。”
沈霖一怔:“师娘也知道这——”
“没事了,你回吧,”阑珊打断他,转过身往屋里走,随着吩咐我,“落影送他出去。”
送沈霖离开以后,我慢慢往回走,心里有些疑惑。比起沈霖,我更了解阑珊,也更惯于观察。
在我看来,阑珊刚才那一笑存了什么东西在里头,虽然一闪即逝,但还是看得出有些勉强和凄恨。远远的看见唐桀进了阑珊的院子,我心里忽然就电光石火的闪了一下,骤然一惊。
我六岁那年阑珊曾经有过身孕,后来小产了,往后再没有过孩子。
唐桀只说她是因着内力冲了气血,保不住孩子,也不易受孕。多年过去,阑珊早已认命,要不是刚才沈霖拿出来的那药,我可能根本不会想起来。
那香味分明就是唐桀和阑珊寝室里的味道!
我极少到他们寝室去,仅有的一两次还很快就被唐桀支走,现在想想,难道——
阑珊刚才叫我落影,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这么叫我。
心里立刻急起来,拔腿就朝阑珊的院子奔过去。
然而还是晚了。
当我以极快的速度掠过院子跃进屋门,只听到一声不大却清脆的声响,那个小瓷瓶在唐桀脚边碎开来,淡香气味随即在屋里弥漫开来,阑珊就在这样的淡香中提起一把剑朝唐桀刺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方才那短短的时间内说了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迟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伸手阻止。
一个驰骋江湖多年的倾城城主,面对这样一把失去冷静和章法的剑,要避开或制服简直轻而易举。
但他却没有动作,甚至都没有试图躲闪,只是用愧疚中夹杂了复杂情感的目光迎面看着她,然后一声都没有吭的任凭那把绯色长剑贯穿了胸膛。
伴随着的是阑珊悲伤绝望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做——”
看着唐桀被阑珊用剑死死的抵在墙上,我连忙冲过去拉阑珊:“姨娘,你——”
阑珊身上颤得厉害,狠狠盯住唐桀,像是等着他说什么,唐桀微闭了一下眼,张了嘴,艰难吐出一句:“对不起。”
“师父!你别说话啊!”
我震惊于唐桀还敢开口。学武之人谁不知道,被剑刺穿胸口,首先跟不上的就会是气息,要立刻提气护住心脉才有救,他竟然散了气息来说话,难道疯了吗!
况且不管是解释还是掩饰,阑珊想要的是一个理由,他冒了生命危险开口却只说对不起,不但不会有半点帮助,还会更加激怒阑珊。
果然阑珊的面色瞬间更加惨白,表情狰狞了下,恨意涌入眼中,也不说什么,一把推开我,作势就要把那剑拔出来。
我见状大惊,这会儿把剑拔出来,唐桀还能有命么!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劈手就去拦阑珊。
情急之下自然捡了最厉害的招式,一招就逼阑珊把剑撒了手,拦在唐桀身前,大声对阑珊喊道:“姨娘,你冷静一下,你真要师父死吗?!”
“你让开!”阑珊抄起一边桌上唐桀的剑,一招划过来,“他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他死!”
我危危险险的躲过一招,被迫亮出手中的暗夜招架。
尽管经常和阑珊过手,但我从未面对过真正杀机四射的她,她不管不顾,我却缚手缚脚。眼看着唐桀已经支撑不住缓缓滑坐下去,我心里焦急万分,既盼着有谁能出现来帮忙,又担心有人来了看到这一幕,传出去是天大的事。
一连让了十几招,僵持不下,直到差点被阑珊一剑刺中。我知道这样下去三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这才终于发了狠,尽了全力化守为攻,把丰厚内力和精妙剑式发挥到极致,没几招就掌握主动占了上风。
其实并非我身手强过阑珊,而是她此时心智已乱,招式套路混乱不堪。屋内并不宽敞,她拿着唐桀的长剑本就不顺手,又施展不开,这才让我凭着暗夜的精妙灵活取了胜。
趁着阑珊被我逼得后退失去重心的空挡,我欺身而上夺下她的剑丢开:“姨娘!”
阑珊站在原地看着我,似乎平静了一些,少顷她又缓缓转过头去看唐桀。此时唐桀的胸口已经绽开了一团血迹,人也有些虚弱,两人对视着,不说话。
我看着他们两个,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轻轻把暗夜收起。
阑珊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只哭,并不开口,少顷慢慢的朝唐桀走了过去,我忙要凑上前去拦,唐桀却向我抬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过去。
阑珊走得很慢,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唐桀半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目光温和忧伤。
终于走到唐桀面前,阑珊蹲下来,把手放在了唐桀伸向她的手中,哭得愈发伤心,后背颤抖着让人心疼,唐桀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任由阑珊把他的手抓得很紧。
好一会儿,听到阑珊的声音:“言言,你已经学成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依旧是看着唐桀,这让我立时有点惶恐,讷讷:“姨娘——”
“回头出去做一件大事,让落影这个名字为天下所知,”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哭过的样子,“从此以后,倾城和景熠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怔住,没想到梦想会在这样一个时刻,实现得如此突然。不知真假,看不到阑珊的样子,唐桀也不看我,只依旧那个表情看着她,阑珊此时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唐桀微微急切,竟是抓不住她。
就在我就这样一愣神的工夫,阑珊站了起来,低头对着唐桀说了这样一句:“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也会死了去陪你,若你没有死,以后的日子,我会倾尽全力去杀你。”
我回神,倏然意识到阑珊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把刺入唐桀胸口的剑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