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完全是郭罡背着我做的呢?”
石梦泉答不上来。他当然愿意相信是这样,然而之前吕异的死显然经过了玉旒云的首肯。他并不相信她会为了收回兵权就杀害自己人,可她的确做了。郭罡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会把玉旒云变成什么样,石梦泉委实不敢想象。
便有更长久的沉默,如此沉重,仿佛把大青河的波涛都压住了。终于,玉旒云说出了一个字:“好。”
石梦泉怔了怔,不明白她说“好”是什么意思。玉旒云就突然笑了起来,向后连连退了几步,说道:“好,好,真是好!”
“大人,其实……”石梦泉想说出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然而玉旒云已经转身朝堤上走。三两步就到了坝顶,她跨回河堤内,一头扎进正打夯的士兵中,抄起石梦泉放下的木锤朝石料上狠狠砸了下去。
打夯虽是力气活儿,但是方向和落点都很有讲究,所以才要有“夯头”指挥。玉旒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来乱砸一气自然打乱了大家的阵脚,众士兵都不得不停了下来,工兵营的人更是惊讶万分地看着她,道:“将军,你这是……”
石梦泉随后就追到,一把抓住木锤柄,道:“大人,不要再闹了。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玉旒云发了狠,将沉重的木锤硬是一甩,石梦泉也掌握不住。“我堂堂惊雷大将军,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来的?”她说着,木锤又砸在石料上,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只她一人就把石料打下去两寸多。
旁边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子摇晃,似乎随时会跌倒,然而那木锤抡起又落下,竟十分稳定。这里的士兵也都或多或少的听说了洪水乃人为一事,心里各有各的看法,但见到玉旒云这样拼命地打夯,心中纵然有丝丝对她的议论也都抛到了脑后,只觉得像是将军亲来带他们冲锋一般,便纷纷重新拿起了木锤。没多一刻就把渗漏处堵得严严实实。
“那边——”玉旒云不待工兵营的人发话就又指着一处凹陷处,道,“把那儿也修一修!”
士兵们自然习惯了听她的号令,立刻就抬着土石筐上跟前去。石梦泉又在这时抓住了玉旒云手中的木锤柄:“大人,回去吧!”
玉旒云看着他,因为发着烧又被风一吹,一双眼睛显得通红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石梦泉就感觉心中比针扎还要难受,哑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什么何必?”玉旒云想要挣开他,“你觉得是我淹了靖杨现在又来补偿么?你觉得我因为累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所以现在良心不安了么?”
石梦泉见她这样不仅有失将军的身份,而且将连日来士兵们议论不已的话都挑明了,恐怕更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趁着其他士兵已去得远了,没人听到玉旒云的话,一把将她拉住就往堤下走。
玉旒云头脑昏热,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只觉心中积压了无数的委屈非要发泄出来,无论是用动作还是用声音,非得让那股怨气冲出胸膛,否则就要发疯。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根本就拿不动那木锤,也走不动路,没几步就已经软倒下去;而且她也没有声音了,以为自己一刻不停地在嘶喊着什么,实际只是微微张翕着嘴唇而已。
石梦泉原本拉着那木锤的柄,猛地感到手上一轻,回头看时玉旒云已经摔倒在地。他赶忙来扶,而玉旒云却挣扎不已。“大人——”他看到玉旒云那样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要一直看到自己的心里去,似乎有很重要的话非说不可。他仔细地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大人,你别再动了,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才说到这里,玉旒云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也终于讲出了话:“他们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能。”
那时天边正露出一线曙色,而石梦泉却感觉天仿佛在瞬间塌了下来——为什么要质疑她?十几年来形影不离肝胆相照,他不是最了解她的人吗?以他的所知,她只要是答应了的事,怎么会出尔反尔呢?为什么要猜疑?还说要保护她,陪伴她,如今只是伤害她……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石梦泉啊石梦泉,他痛骂着自己,你就是死一千次也补偿不了!
“大人,我信你。是我错怪你。”
“果真?”玉旒云望住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稍一松劲眼神就会完全涣散似的。
“是,大人。”石梦泉道,“我信你。”
他话音才落,玉旒云笑了笑,身子一沉,晕了过去。
石梦泉既心疼又悔恨,此刻若能把时间倒转,他决不会说出任何一句怀疑她的话;不,若是能回头,他该在初见时就杀了郭罡这阴险小人……如果能回头……但是他知道不能,他只能尽一切可能来补救。
将玉旒云抱起,他发足向堤下狂奔。
迎面看到罗满跑了过来。正是军医发现玉旒云不见了,他出来寻找。石梦泉道:“罗副将,河堤上的工程先交给你了!”
罗满一看不省人事的玉旒云,立刻也就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
石梦泉跑下河堤,抱着玉旒云上了马,朝北面疾驰而去。
军医诊断认为玉旒云这次是肝火犯肺,用了些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的汤药,不时,她的烧就渐渐退了下去。
“只是大人操劳过度,气血不足,”军医道,“我想给她用些当归、白芍之类的药,但这里都没有。”
“大夫的意思是……”石梦泉道,“应该尽快将玉大人转移到后方去医治疗养?”
军医点点头:“此地天气阴寒,对大人的健康非常不利。但凡肺有损伤,最怕反复。将军最好早作安排,把大人送到瑞津去。那里南北商贾往来,药材总齐全些。待她病情稍稍稳定,则要立刻护送她回京城,请太医院会诊,商量出调理的方案来,这才是长久之计。”
石梦泉自当日听了林枢的一番言论之后时时都担心玉旒云的身子会有事,今日见她竟咳了血,怎不忧心如焚?太医的建议也正是他的所想。当下道:“大夫说的极是,不知护送大人上路需要有些什么准备?”
“至少要……”
太医才开口,就听玉旒云道:“谁说我要走?”竟支撑着坐了起来。
石梦泉赶紧上来扶她:“大人,你才醒,千万不要勉强。”
玉旒云不听劝,还想要下床:“攻打郑国的战役才开始,我身为主帅,怎么可以离开军队?”
石梦泉道:“可是大人现在的身体……”
玉旒云道:“大青河之战,你在远平城病倒,不也没有退下来?你可以做到的事,难道我做不到么?再说……”她忽然打住了,对军医道:“要说到补药,这里没有,我想富安总兵府里一定有不少。可不可以劳烦大夫到那边去看一看?”
军医晓得看药还是其次,实际是两位大人有事商议,自己不便在旁,便识趣地应声告退。
本来石梦泉十几年来早已习惯和玉旒云单独相处,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他们两人总能有如一体。但是经过了这一次靖杨的风波,当房中只剩下他和玉旒云两人时,他竟有一点点心慌:万一说起之前二人的争执,他不晓得该怎样应对。见玉旒云正凝视着自己,他惟有勉强笑了笑。气氛十分尴尬。
而玉旒云只拍了拍床沿,叫他坐下。“你应该知道我不能走。”她说,“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事,现在一走,就全完了。刘子飞将来想怎么抹黑我们都可以。”
看来她也是故意回避之前的争执,仿佛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石梦泉虽松了口气,又蓦然有点失望:假如他们能敞开来谈,也许他可以说出许多心里话吧!不过,这当儿有更紧急的事。他便道:“大人可以放心地去后方休养,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玉旒云摇摇头:“郭罡这老家伙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我看他比谁都希望我们分开。他现在跟着刘子飞在北线,究竟还要玩什么花样,谁也猜不出。但是如果我们分开两地,就给了他可乘之机,一旦联络言语生了误会,可能又……”
她果然是想回避令两人都不愉快的争执,便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总之我们不能分开。我们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谁也别想在你我之间造谣生事、挑拨离间!”
在病中,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语气却和往日无甚差别。这句话一字一字无比清楚,声声都敲在石梦泉的心中。不错,他想,如果以后有谁再污蔑她,我决计不信!可越是这样同自己暗暗发誓,他越是感觉异样:若换在以前,我根本不用这样想,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会支持,她无论去哪里,我也都会追随,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她当真做了错事,我该如何?
玉旒云并不晓得他心中的犹豫,只是又强调了一回:“所以我一定不能离开。”
“但是如果大人你倒了下来,一切都没有意义。”石梦泉道,“你忘了林大夫的话么?”
“林枢?”玉旒云冷笑了一声,“他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还不知道呢!说不定他也是最想我死的人之一,他的话能信么?况且,楚国还没有拿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的。”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拿下楚国呢?石梦泉从来就没有问过,因为以前他对她只是无条件的支持。但今天,问出这句话的欲望空前的强烈。如果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做一个贵族,甚至只是做一个平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舍弃所有女子应有的幸福,拼了性命消灭楚国?他不敢自不量力地以为能够给她幸福,但是他比谁都希望她能够幸福。
“大人,我……”
才说了几个字,玉旒云突然笑着打断了他:“对了,我不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觉得只要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次攻打郑国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成功。”
石梦泉愣了一愣,看到她脸上又显出过去那种踌躇满志的笑容,带着对他完全的信任与依靠。在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
“大人现在是什么计划?要绕过泛滥区东进么?”
玉旒云偏头看着他,微笑道:“丢下泛滥区的人不管,你舍得么?”她不用听石梦泉的回答,因为她知道他心里真正的答案,便径自接下去道:“我也决不这么做。我们要留在这里,一边治水,一边东进。郭罡和刘子飞以为用伤天害理的卑鄙手段才能取得胜利,我就偏偏要证明给他们看,光明正大的法子要好得多!”
听到这样的决定,石梦泉当然欢喜,但提醒她道:“如果天气好,靖杨的堤坝再有几天就能修好,但是下游的情形我们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一一治理得花多少时间。我们并不一定能抢在北线军队之先攻下江阳城。”
玉旒云皱着眉头:“我知道。但是刘子飞现在没有后续部队维持占领区的统治,他如果一直用闪电战朝东打,必然顾了头顾不了尾,占领区暴乱起来,会切断他的补给线,他就麻烦大了。如果他选择从主力部队中分出一部分留在占领区维持秩序,则他一路走,主力部队就一路被分散,最后战线越拉越长,他用什么兵力来攻打江阳?”
石梦泉经她一提醒也恍然大悟:“而我们在南线,虽然行程缓慢,却不需要沿途实施全面占领,便不会分散兵力,而且南线基本不会遇到抵抗……”才说到这里,意识到所有南线作战的优势实际都应该归功于郭罡这个狠毒的计策——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就是为了反对郭罡的计策,到头来竟还脱不出他的计算?不禁一愣,便打住了。
玉旒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道:“你何必在意?不管之前他做了什么,现在决策的是我们。你觉得我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此决策对是不对?”
“自然没错。”石梦泉道,“不过,如果是天气有变,或者遇上别的什么天灾人祸,我们这样一边治水一边行军也不见得能比刘子飞快。”
此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而玉旒云已经笑着接上话茬:“怎么?你是怕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我就以攻打江阳为重么?”
石梦泉不能否认。
玉旒云道:“无论是我还是刘子飞先进入江阳,得胜的都是樾国,作战的也都是我的部下,这已经可以算是胜利了。如果只是为了比快、为了和刘子飞争而出什么意外的话,未免得不偿失吧?”
也对!石梦泉未想到一向争强好胜的玉旒云竟看得这样清楚:如果以南线化为荒滩为代价硬是从刘子飞手中夺来头功,将来刘子飞一定会把水淹靖杨的过错都推到玉旒云身上。现在必须在南方做到滴水不漏,才能够免除后患。“大人果然缜密!”他道,“如此一来,便不给刘、郭二人任何可乘之机!”
“什么?”玉旒云愣了愣,猜到石梦泉的想法,就笑了起来,“刘子飞、郭罡——我会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