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
张祁仁坐在段倚梅的床边,打了一盆清水,为他一点一点的卸着脸上的油彩,拆下他的头面。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却又意识着段倚梅现在是听不见的,于是拿过纸笔在上面写着:对不起,医生晚些时候会来。耳朵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
幸而段倚梅是识字的,他握住张祁仁的手摇头“我不怪你,是书记自己要生气的。”他随后又费力扯出一个笑“祁仁请来的医生,是最好的。他们照顾我,我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张祁仁不知为什么,他第一次心里面这么难受,难受得眼眶发热。
明明他已经这么不容易了,明明是他受到了伤害,还偏偏劝慰着自己,分明他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
腰还扭伤了呢。张祁仁想说,可是段倚梅听不见。他一点一点为着段倚梅摸着药膏,等着父亲身边的医生过来。
终于到了晚间,听着那医生说着可以慢慢调理过来,他才安心下来。
在这连续四五天里,张祁仁一直亲自照顾着段倚梅。
喝的药是他一勺一勺吹得不烫了后喂的,腰上的伤也是张祁仁亲自换的药。
“按理说,也该有点起色了啊。”张祁仁对着医生说道,他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耳朵时好时坏,有时候他甚至告诉我,他全然听不见。这也就算了,他那腰,这我是明白的,按理说也该好了啊,我现如今给他换药,他还叫着疼。”
医生思索着,的确按照常规来说,段倚梅是该有起色了啊。分明按照委员身边的医生告诉自己的,至少现下不该是这种情况。
“呃……”医生试探的说道:“或许,段先生心理作用?”
张祁仁翘起二郎腿,反手食指叩着桌面,重复着医生的话“心理作用?”
“对啊,心理作用。这几日都是您照看着段先生,或许他见着您就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心里有阴影,过不去坎儿,这不容易好也是情理之中。”
张祁仁觉得说得在理,也还好过两日也要回北平了。回了北平,除了自己以外,能照顾他的人不在少数。这是这几天……
“把林洲同请过来,让他照顾着段倚梅这两天吧。”张祁仁直接也就吩咐下去了。
别墅里发生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尽管那一日他在里面办公,可是在外面晒太阳逗猫的段倚梅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他知道林洲同这小子对着段倚梅有好感,只是他不在乎这些。这是他对段倚梅的信任与尊重,也是对他自己的自信。
林洲同接到消息后很快就到了别墅内,听事情经过后,心里面一番是气愤不已,一边是心疼段倚梅,还质疑着为什么张祁仁作为不大,没有对着陈阳还以十倍百倍的颜色。只是最后一点,他怕着张祁仁,没敢说出来。
“过来不是找你消遣听故事解闷子的。”张祁仁眼神一横,重重将书往着桌子上一拍,有些吓到了林洲同。
林洲同脖子缩了缩,直接就进去了段倚梅睡着的房间里。
只是好像不太一样。段先生好像对着他很冷漠,这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和张部长口中的段先生不一样。
张部长口中的段先生,换药会怯怯的叫着疼,喝药要人吹着不烫了一勺一勺喂,说话也得贴着身对着他右耳慢慢说。
可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两回事了。
林洲同照顾的段倚梅,换药时从不喊疼,甚至于可以自己起身换。喝药也不需要别人勺子喂,他直接一口就干了。说话交谈更不必说了,林洲同一靠近,他直接用着眼睛瞪人。
“祁仁呢?”段倚梅看着坐在一边的林洲同问出了一句话。
林洲同想着段倚梅主动问自己问题,心里头刚有些高兴,就不自觉主动向前迈了一步。却不想段倚梅见着这模样却向后缩了去。
一进一退,林洲同也觉得尴尬。
“我问你,你们张部长呢?前天下午就不见人影了,昨天也不见他,今天快到晚间了,仍是不见。怎么回事?他是否在外遇到什么难事了?”
段倚梅紧张的手心有些出汗。这一个多月里,张祁仁对自己是好的也是真的。在这之前,他去哪里都会跟自己说,哪怕回来晚都会提前说一声。这一次,只字不提凭空消失一样,一周前又出了陈阳那样的事儿,让人心乱心慌。
林洲同快走过来几步,想着段倚梅耳朵不好使听不见,凑过来能说话,却被他一声喝住。
“你有什么直说!不用同我这样近!”他心里面发慌,说话也急,不似平日里干什么都淡淡的模样。
“好好好!段先生您先别慌。张部长他一直在家里面,他没出什么地方去。”林洲同说话也说得快,他也被段倚梅弄得有些急促了。
“在家里?”
林洲同点头“是!在家里!”他突然又猛的一高兴“段先生,您能听见啦!段先生,您好啦!”
段倚梅不理会林洲同,直接跑出门去,整好张祁仁就在走廊上。
“张祁仁!”段倚梅大声喊出他的名字,飞快的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
“张祁仁!”
段倚梅有些哽咽。张祁仁也被他弄得不知所措。
“怎么了?”张祁仁低头凑到他的右耳边声音比往日稍微大声点的问道。
“你这几日,是不是照顾我照顾得烦了。对、对不起。我好了、我真的好了。你别嫌我烦。”
他身体有些颤抖不安,声音大的像是要吼出来一样,却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
段倚梅跟了张祁仁两年多了,他从未见过段倚梅对着自己说话的声音这么大,也从未见他这么失神模样。一时有些愣住。
“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听不见,所以嫌弃我了!我现在听得见,张祁仁你不能这样,你前几天还说一直对我好的!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段倚梅喊的失魂落魄。张祁仁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眨眨眼,刚才接住段倚梅的双手僵在了空中,虚抱住他。
他喉结动了动“你、腰好了?耳朵也,好了?”张祁仁后退了两步,托腮打量着经过刚才那一番撒泼后的段倚梅。
“什么时候好的?”
段倚梅也一时僵住了身体,吞吞吐吐的回答“几天前……就好、好了。”
张祁仁哈哈笑了两声,让人听不出是什么态度。他伸出手,放在段倚梅的头顶,薅了两把他的头发。
“那你不告诉我?装病呢?长能耐了。”
“我、我、我……”段倚梅支支吾吾的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会说话了?”张祁仁嘴角一弯,好玩一般逗着他。他现在觉得段倚梅能好了许多就行,也不在意他瞒着自己身体状况的事儿。
段倚梅拿过张祁仁放下自己头顶的手,然后再一次抱住他。小声说道:“其实也还没好全……”
林洲同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在走廊的另一侧看着段倚梅和张祁仁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他明白了,原来段先生并不是什么凛若冰霜不近人情的人。他会紧张关心别人,会温情脉脉,会对感情一腔热忱。只是这些情绪并不是展露给他看的,而是张祁仁。
他看着张祁仁一把牵起段先生的手,走去了书房后,才大方些从房间里出来。心里面五味杂陈。
……
“说说吧。”张祁仁食指点点段倚梅的额头。“怎么装病起来了?”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比往日里大些,他清楚,耳朵不可能这么快好起来。
“我只是想你多关心我。”
“关心你?”张祁仁疑惑。
“那几天里,你对我很好,好到我从前想都不敢想。你会每天晚上拍着我的背哄我睡,会一口一口用勺子给我喂着饭菜,会轻轻给我上伤药。这些,我以前真的……从来不敢想的……”
“噗嗤。”张祁仁捂着嘴笑了。“你这说起来,好像你不病了,我就不对你好了?”
段倚梅摇头。“不一样,你不会懂的。”
“好好好!我不懂。可是你也不该装病啊?”张祁仁拉过段倚梅的手,轻轻拍着。
“这几天你不来照顾我,我三天不见你人影,我真怕你出了事。又听你一直在家,祁仁,你是否真心嫌我麻烦了?”段倚梅心里面还不确定,还是要问出来才安心些。
“没有。”张祁仁也觉得自己许多事还是该和段倚梅说一声,如今又让他心慌,的确是自己的罪过,分明答应过他不会再让他提心吊胆的。“我是听着医生说,你一直不好不了起色,是每日见我就会想起那些事儿,心里面有着坎儿。”
他又一手抚上了段倚梅的左耳,还仔细看过去。
“现如今这耳朵,你觉着是什么情况了?可还和从前一样?”
段倚梅也摸摸自己的左耳,有些苦笑。
“可以听见,只是老是耳鸣,嗡嗡的响。现在能听见的声儿小,和从前一样……恐怕是不行了……”他顿了顿,看着张祁仁眼中神色有些黯淡下去,怕他心里不舒服又说道:“不过,慢慢来,调养着,应该是可以和从前一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