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进去吗?”谢明峥问道。
顾棠哪里忍心拒绝谢明峥,他抱起米饭,垂头丧气地回身坐到桌旁。
谢明峥跟在后面,贴心地将门带上。
坐下后,谢明峥声音温和地问道:“我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棠将头埋进猫咪的毛皮中,许久才抬起来:“我现在有些懂了,你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谢明峥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顾棠吸了个鼻子,酝酿了许久,道:“我们回来时,在山路上遇到了大雨。”
山路本就难行,马车上又放着许多文卷,车轱辘不知陷进泥地中几次。顾棠和小五来来回回下车推车,浑身湿透了,心情本就糟糕透了。好不容易看到间客栈,两人想着终于能吃顿热乎饭,洗外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偏偏被大雨困住的人太多了,客栈只剩一间客房了。
“其实是我们先那对夫妻一步进的客栈,只是要安顿马车,所以才慢了些。”
“我也不是非要住客房,但那些书卷都是别人的心血,哪怕木箱涂了桐油,可一直被淋着也难保不会受潮。”顾棠捏着米饭的爪子,话语中带着几分委屈,“我也好生好气地和他们商量了,愿意双倍补偿他们的花费。可那个男的突然像疯子似的,冲着我们破口大骂。”
“说我们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会欺负人之类的。”
顾棠又停顿了好一会,摇摇头道:“啊,其实这些都是借口,什么借口都不能改变,我想仗势欺人的事情。”
当沟通解决不了问题时,他想着用银钱解决;当银钱也解决不了,顾棠发现,他当时第一反应是亮出身份。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质问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顾棠看不到自己当时的表情,但他想,一定和电视剧里,那些嚣张跋扈地纨绔子弟一样,让人恶心。
按着小五的说法,两人最后还是睡在了柴房,所以,顾棠到底没有把这事干完。
然而,已经足够让顾棠自我厌恶了。
顾棠会对这事反应如此之大,除了本身的道德感外,还有一个原因。
以谢明峥为点,顾棠在这里有了感情的羁绊,从一个人辐射到周围的人,再浸润到所有人,他慢慢融入了北梁这个世界。
但顾棠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现代人,一个接受了现代“人人平等”教育的现代人。
他可以融入北梁的生活,却不能被他们的思想同化。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把自己当作人上人?开始有些不顺心,就想用自己的身分压人了?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
“其实想想 ,那个女人身形瘦弱,可能身体不好,她夫君也是心疼她才不愿意让出房间。”顾棠说着愈发地沮丧,“也许他们之前也和我一样,碰到了许多烦心的事;也许曾经有人用钱逼着他们做了不甘愿的事情,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愤怒……”
谢明峥听着顾棠越来越低的声音,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弯腰将人圈在怀中。
顾棠将脸埋到了谢明峥的手臂中:“权利真可怕啊,它会让你变得……看不清自己。”
“你说得对,我讨厌这样。”
谢明峥环着人的双手紧了紧,轻声道:“没有,你没有变。”
被权利改变的人,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就像他见过的许多人,遇见过的许多事。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明白,爱你的理由。”
“顾棠,你是我未尽之梦的延续。”
自那之后,谢明峥便减少了给顾棠安排差事的频率,不过仍会时不时让他去不同地方做些与朝堂斗争无关的事情。
比如收集民间的传说故事,或是统计下各地的寺庙道观之类的。
对于谢明峥的举动,顾棠没觉得不适,甚至可以说是松了口气。
他不敢保证。如果继续握着权势,他真的能维持本心吗?习惯后他还放得下吗?
可这些软弱的话他不想和谢明峥讲,也不想去追究谢明峥出于何种想法如此安排。
既然能避开,能不被逼迫,何必再去考验人性?
世间人千千万,出了几个圣人?
许多人没变坏,不是不需要面对以恶制恶的抉择,便是没有做恶的本事,只能平凡过一生。
虽然后来的任务不太涉及政治,但采风途中难免会遇到些不平事。
顾棠开始强迫自己用普通人的思维去解决困难。
若是邻里有纠纷,就先想办法调解;若是有人恃强凌弱,便先上衙门告状,一级级往上告;正常的手段实在搞不定,顾棠才开启召唤真龙的大招。
通常这种时候,也意味着这条线上的官员烂到根了,有没有顾棠,谢明峥都该动手清理。
这样清闲有趣又夹杂着点刺激的生活,在三年后结束了。
十年之期已到,恭迎陛下驾崩!
为了筹备北安的酒楼,最后一年顾棠几乎都不在京中。
得了谢明峥准备嗝屁的信后,他揣上自己这些年做的笔记,匆匆赶向帝都。
他前一晚才赶到,只囫囵睡了几个小时,便早早起了。偷偷摸摸去城里绞了面,重新束了发髻,挑了新的玉簪和衣服,又买了香囊佩上。对着镜子臭美了许久,才回到城外,装作寻常模样,等着谢明峥出来。
两人从东南走到西北,马蹄印几乎遍布整个北梁。
他们在黎翀的家乡看到在院中做着木匠活的方笙,黎翀在一旁处理着刚从山上打来的野鸡;
顾棠厚着脸皮蹭到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阿锈和一个公子打扮的人结伴游玩;
谢明峥上去问路,却被阿锈摆了一道——方向没错,但是难度加十。
他们在深山中顺手救下了采药被困的向逢;
向逢没有婚嫁,她四处历练,赠医施药,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女神医。
他们特意去拜访了告老还乡的徐阁老;
阁老养老的宅院建的地方有些僻静,开门的是个半张脸缠着绷带的姑娘,徐玖在屋里算着佃农交上来的钱粮。两人借宿了一晚,次日才离开。
他们一路吃吃喝喝到了北安,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关外走去。
如今北梁与胡羯还在贸易蜜月期,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两国通婚的情况也逐渐多了起来。
苏赫巴早谢明峥几年传位给了族中培养出的孩子,自己带着阿日娜圈了块地,过着日出放牧,日落休息的寻常生活。
谢明峥和顾棠来的那天,苏赫巴特意宰了只羊。
阿日娜烤羊的手艺极好,皮脆肉嫩,香味扑鼻,顾棠从马背上取下上好的花雕。
四人坐在毡房前。宽阔的草原上传来牧民粗犷的歌声,篝火与渐落的暖阳相互辉映,映着远处牛羊成群绘成的地平线。
吃上头的顾棠举起盛酒的碗,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敬和平!”
余下三人微怔,随即露出笑意,端起面前的瓷碗,默契地碰了上去。
北梁瓷器撞击的清脆响声回荡在胡羯的夜空中。
“敬——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