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橘黄的光从未拉紧的窗帘上挤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明亮的细长矩形。
室内一片昏暗。
岑镜慢慢地睁开了眼,她从不再冰凉的竹席上滚了出去,下意识将脸贴到冰凉的瓷砖地板上,然后有些茫然而困惑地眨了眨眼。
像是午觉睡懵了,醒后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方。
好像在家里。
好像哪儿不太对。
岑镜看着自己贴在地板上的小短手,内心徒然生出一种新奇的感觉,但这微妙的情绪转瞬即逝,她也没有细究。
或者说,她还小,脑子还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岑镜跟冰冰凉凉的地板相亲相爱了好一会,甚至闭上眼,试图回归香甜的梦乡,但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做事完全凭本能,就比如现在,岑镜也不知道自己爬起来要去做什么。
落针可闻的寂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岑镜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走到了家里最大的房间里,闷头钻进了衣柜里,咕蛹着身体,在略闷热的黑暗中找了个熟悉的位置,就不动了。
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不一会儿,沉寂的衣柜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撩开悬挂着的衣服。
听见动静,安静坐着的、仿佛在扮演没有生气的人偶——岑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她动了动耳朵,微微侧脸,但是眼神并没有转过去。
“你来了。”
岑镜说。
“刚睡醒。”
一模一样的声音回答了她。
“我也是。”
对方没回答,岑镜听见身边“看不见的朋友”动来动去,似乎在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
……好像还撞到头了。
因为岑镜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咚”声。
对方捂着脑袋,闷闷地说:“好无聊。”
岑镜顺口提议:“出去玩?”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决了。
“很无聊。”
“没人玩。”
岑镜经常觉得自己跟别人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自己看别人,如同隔雾看花,看不真切,自然也无情感。
她和其他人,不是同类。
小伙伴把衣柜门打开了,岑镜向外面瞥了一眼,眼神之冷漠,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童身上。
但她也听从对方的示意,爬出衣柜,躺到冰凉的地板上,脑袋枕着手臂,跟小伙伴开始愉快地聊天。
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
岑镜忽然清醒了一瞬,心中怪异感弥漫。
但是跟她一模一样的声音正在慢吞吞地讲话,一字一句仿佛有魔力般钻进她的耳朵里,很快把这股感觉覆盖了过去。
“……”
“阿妹——我回来咯,有没有想我啊~”
门被打开的声音和爽朗的女声一同响起,岑镜撇了撇嘴,但身体很诚实地坐了起来,她小小声地跟小伙伴说:“明天见。”
“明天见。”对方的声音同样很小,然后岑镜就感觉到对方爬起来跑远了,而自己刚站起来,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举了起来。
她母亲笑嘻嘻地把她举高,笑她:“你怎么每天都在不同的房间睡,是给我擦地板吗?”
岑镜:“……我没有。”
这是她的,平平无奇的暑假日常。
又是一天午觉醒来。
岑镜睁开眼,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地板上的一线橘黄色,眼神罕见地出现了茫然和失落。
……小伙伴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
要怎样才能找回来呢?
不知道。
岑镜闭上眼。
橘黄的亮色细线从阳台延伸到室内,却在止步于岑镜的指尖前,没有一丝一毫触碰到了躺在地上的孩童。
她睡在昏沉的黑暗里。
又是一天午后。
岑镜没有抛弃她睡午觉的习惯。
只是醒来后总是忍不住在家中走来走去,寻寻觅觅。
她路过家里的落地镜,鬼使神差地忽然偏头,直直地看向镜子里。
岑镜眨眨眼,镜子里的人却弯了弯眼。
岑镜一下子就睁大了双眼,然后迫不及待地贴到了镜子上,小短手重重地拍在了上面,手指胡乱抓动,好像是试图穿过去抓住自己的小伙伴。
但是失败了。
冰冷的镜面隔绝了两个世界。
两番无用功过后,岑镜呆呆地站立在镜前。
她距离镜面只有一尺之隔。
但她不能再往前了,不能再追寻了。
因为灵魂已经嗅到了危险与厄难的气息。
远离吧,遗忘吧,再也不要想起来。
恍惚中,岑镜听到这样恳求般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这时,模糊的呼唤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岑镜下意识皱起眉,耳朵也想阖起来。
明恕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人,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正坐在如同蘑菇伞盖的硬质平台上,是的,正是在熟悉的塔林空间身旁。
身旁还有一个硕大的蛇形脑袋,搁在平台上,模样呆呆地看着明恕。
——先前在明恕后头的跟屁蛇,后来突然发疯时被疑似家长的另一条大蛇叼走的赤色巨蟒。
明恕没管它,她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岑镜身上。
岑镜不知道在做什么梦,模样好像很痛苦又很难受,脸都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吐在敏感的皮肤上,明恕有半边身子都忍不住绷紧了。
但是明恕要时刻观察她的状态,迫不得已地掐着人的下颌,把岑镜的脸蛋挖了出来,搁在手臂上。
明恕忍不住盯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看了一会,才唾弃自己似的收回了视线,继续呼唤岑镜,试图把人叫醒。
“……”
模糊的呼唤声变大了,听上去还有些耳熟。
岑镜抬眼环顾四周,但是如何都寻不到声音的来源。
【她的神魂可能迷失了。】
又一颗硕大的蛇形脑袋从深渊探出,搁在了平台上,发出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明恕强迫自己不要恶意揣测这两条蛇友好但怪异的态度,问道:“迷失?怎么让她回来?”
【不小心沾染到忘川的力量,故迷失于遗忘的过往记忆里。】
【忘川死了,不足为惧。】
……忘川……死了?
好奇妙的词语组合。
不过听起来的意思是岑镜能够自己醒来。
明恕稍稍安心,并默默把接受到的信息压在心底,但可能是脸上的迷惑太过明显,于是那条大蛇又发出了声音。
【这里就是忘川的宫殿。】
明恕看着此处的鬼斧神工,心说确实称得上一处宫殿。
忽然,她福至心灵地说:“忘川……是黑色的?”
那道笼罩着世界、无孔不入的深黯幻影?
不等大蛇说话,小蛇就使劲点了点头。
【祂很残暴,喜欢吃……吃所有……】
【讨厌祂……祂终于死了。】
不同于大蛇的沉稳,小蛇的声音略有起伏,但是磕磕巴巴的,意思也表达得不是很清楚。
但明恕还是听出了某些意味,她抱着呼吸逐渐平稳的岑镜,略一挑眉,问道:“祂吃过你?”
小蛇扭动了一下身躯。
【侥天之幸,吾跑掉了。】
“……打不过?”
明恕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了大蛇的身上。
【祂是支柱,无法反抗。】
大蛇的语气依旧淡淡的。
还是两条有故事的蛇。
明恕心想,比普通人类多长了几百个心眼子的岑明恕已经从短短几句话中读出了一个惨烈的往事。
此时,塔林空间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明恕环抱着岑镜的手臂瞬间收紧,银蓝色的眼睛倏然投向外面。
【还是被祂找到了。】
大蛇也直起身子,祂将脑袋探出了塔林空间,看着荧绿色的触须从幽暗虚无中探出,准确地扎进了忘川。
……就算祂已经隔离了一批,但是死在忘川的锚点实在太多了。
******
贺苹忽然睁开眼,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反应过来,惊讶又警惕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她被挂了起来,高高挂起,悬吊着她的线不可见,但怎么扑腾都没有作用,不远处秦子莘垂着脑袋,显然还未恢复意识,身体轻轻地晃荡着,像一条在天台预备风干的腊肉。
而如秦子莘这般的人形“腊肉”还有很多……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挂满了她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
贺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悚然和凉意如毒虫般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她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颤了起来。
而她往下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仿若笼罩在虚无空茫的雾气,正如迷灵地界一般。
这到底是哪儿?谁把我们吊起来的?
贺苹深呼吸了几口,强压住焦虑紧张的心绪,她定了定神,开始试探着呼唤秦子莘。
然而秦子莘很不靠谱,并没有被唤醒,一副昏迷得很彻底很安详的模样。
贺苹:“……”
贺苹发愁地叹了口气。
她还发现在这一大群人形腊肉里,除了自己,没几个清醒着的、还会挣扎的家伙,她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可能存在于附近的看守。
贺苹试图放出异能。
“……”
异能和秦子莘一样,没有给她任何反应。
得,最大倚仗完蛋了。
贺苹木然地想,异能用不了,吃的也只剩一小包,还被挂起来当腊肉……还是晴天娃娃好听一点。
自从决定前往深黯之城,一路倒霉,现在更是几乎穷途末路。
贺苹又试图调出游戏系统,系统也像坏了一样毫无反应。
……果然吾命休矣。
贺苹沉痛闭眼。
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止贺苹一人,除了被挂腊肉的玩家,还有一批玩家聚集在兰江附近,被从兰江跃出的、光滑的银白色似鱼形生物打得抱头鼠窜,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