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游乔破今日讲话难听。
在游宗仅有的三棵苗苗里,他对老大算作最严厉,如今游无晓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确实有些过分。
游无晓此刻已回神,轻声放下手中的筒子站起来,向后堂走去。
他知道他爹说的是哪块长命锁。
他、阿雪、孙随,其实每人都有一块足银打造的长命锁,上面都錾刻着乌苍山上的青松纹路,请的是山下“祥福阁”里最好的老匠师傅。
但除过他爹以外,只有他知道在这大方院里还藏着第四块长命锁。
游无晓直径过了后院,冲着他爹睡觉的地方去,在挂着一串狼牙的闲置物角落里刨了半天,终于翻到一只祥福阁的老式匣子。
这匣子里的长命锁上没刻青松,只有一条模样喜庆的小麒麟。
堂前,落长明忍了半天,也没真的伸手去撑自己一颗快疼死的脑袋,一边应着长辈的话,一边还有心思想别的。
比如终于叫他知道了,这该死的无名氏叫什么名字。
游无晓。
为什么叫无晓?
他意识已略显迷离,一道轻轻脚步声落在他的耳畔,却放大成一道惊雷。
落长明猛然抬头,一眼就看见了无名……游无晓正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朝他递着一只成色还不错的老式小匣子,正等着他去接。
游无晓身量高,站在那里把椅子里的骄公子挡了个严严实实,视线从上到下投过去,背着所有人,私下里把这人看了个彻彻底底。
谁能成想,这落大公子脸红的时候要比平日里乖多了。
眼睫毛稍稍下垂一二,会说刺话的嘴乖乖闭着,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似的,还有些热浪蒸腾。
难不成他们南边的人,不论男女,都有七成是水填的不成?
他没继续想下去,因为一只带着剑茧却修长的手正伸了过来。
落长明伸手去接匣子,结果对方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于是他只能伸手去拽。
谁知道拽了两下,也没拽动,他微微皱起眉,几乎是要恼了,手指又向前几寸,捏住了大半个匣身。
他心想这下总该不会抢不过来。
结果另一只手直直覆了上来,像一块砂纸一样猛然咬住了他。
落长明心里一紧,要撤手回来,却像方才拽匣子似的,拽了两下也没能撤走,只听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道:
“你身上这么烫。”
落长明反应慢了半拍,才发觉是自己哪是被气热的,分明是身上真的在发热。
他一瞬间几乎想了许多,不限于这几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才会致使自己猛然起病?
不过没出半秒,心里又倏忽转了个弯,低声道:
“怎么不烫死你?”
游无晓没有再管,就这么俯视着盯了他两秒,干脆利索松了手里的匣子,一个转身坐了回去。
啧,牙尖嘴利。
他这回端起案上的长筒,终于喝上了一口茶,茶气却已经有些凉了。
落家这位骄少爷估计只是来送酒的。
如今酒已送到,家常也话了一圈,是时候该走了。
他这边刚想完,果不其然就见对面收了匣子的人站起来,冲堂上他爹的位子抱拳拱手。
众人眼见着落长明一张利嘴就要吐出些什么漂亮的场面话来,却不防着忽然“哐啷”一声——
这人就倒下了!
落长明在仰后去的最后一刻,耳边霎时就像炸开了的锅,见到的仍然是游无晓那张让人忍不住只想要赢他的脸。
阿雪在堂上惊叫一声:
“哎呀!快快!他怎么回事!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金岁、玉岁同时猛地站起来,却谁也没有另一个人去接的快。
只见对面的游无晓早已经率先弹了起来,几步上去将人捞在臂里,毫不犹豫伸手拍了他侧脸两下儿,堂内都能听见响儿:
“醒醒。”
怀里的人没动静,落长明真就这么昏过去了。
游无晓只得反身一将,把怀里的人背在背上,冲他爹道:
“我先背他去后院客卧?”
谁料游乔破立身摇头:
“去你院里,叶一手年纪大了,背着药箱不好走,少走一段是一段——孙随!去玄山观请叶一手!”
一直待在角落里,只顾埋头吃点心的孙随点了点头,一晃身带着手边的剑立马没了身影。
游无晓也不敢耽搁,立刻背着人下了松针院,金岁也马不停蹄跟了上去。
此刻大方堂内,落家只剩下了玉岁一位能主事的人。
玉岁行了晚辈礼,只道:
“我们少庄主今日病发突然,实在与宗主添麻烦了,却没想到叶一手他老人家竟身在此处,也算幸运。”
游乔破负手立在堂上,两道被酒水泡久了的目光落在堂下小子的身上。
他看了半晌,方道:
“你与金岁也都这么大了,钟无期把你们都教养的很好。”
“宗主认得我与哥哥?”
玉岁已伸手将案上的小匣子拿起,事情发生的突然,少庄主还没来得及带走它。
“怎会不认得?你和你哥哥,还是当年我和落麟虹一块儿从汤家里亲手抱出来的。”
此时忽闻一阵簌簌声响,一直守在宗主椅边儿上的阿雪转了头,蹦蹦跳跳走到最近的一处推窗前,两鬓金铃铛叮铃铃地响了一阵儿,又停了下来。
她用木条撑起了窗口,霎时一片白茫茫入进人眼。
下小雪了。
堂内人无一不向窗外看去。
游乔破问:“你们这回来北边,有什么要事?”
堂下玉岁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不知该回真话,还是就这样客套下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匣子,单手大拇指轻轻向上一推,露出一只完完整整的足银长命锁来。
锁上錾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麒麟,周遭的麒麟纹让他瞳孔缓缓微缩。
那是只有落麟虹生前才会私用的麒麟纹。
知道这个纹路的人不多,就算是落家,也只有庄主、少庄主以及他见过而已。
“不知宗主知晓现存唯一一顶雌紫金冠吗?”
其实玉岁这话问得多余,这世上从老到少,已很少有人不知道紫金冠的故事。
他单手把匣盖又推了回去。
“最近有人向我家下战帖,要夺它。”
松针院的地砖上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一层一层累在原先的旧雪上。
游无晓把背上的落长明放在内寝榻上,又蹲身在炉子里添了火,室内乍然暖烘烘一片。
他拎着铜壶墩在炉圈上热水,又去找铜盆和面巾。
东西都找全了,又忽然想起外间的推窗还搭开着通风,又起身出去一扇扇利落关上。
等都关完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双胞胎的其中一个跟着他下来了,就抱剑站在他外间的角落里。
游无晓:“你站在窗口做什么,万一也发烧了就遭了,来,进来坐。”
金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嘲讽他们少庄主。
可长明还在里面,现在岂是翻脸的好时机?
金岁憋着气,进了内寝。
室内被火烤的暖烘烘,落长明正仰面躺在里间的榻上,脸色愈发彤红,叫人见了担心。
游无晓倚着榻框站了一会儿,目光盯着榻上的人未曾移开。
看着挺结实,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果真又骄气又娇气,就连二师妹阿雪小小年纪,体魄都强过他许多去。
金岁怒色:“什么娇气?我们少庄主平日里也是不病的!只是小时候落了病根才畏寒病过几场!”
后来在落家好好养着,再没像小时候那样病过。
今日这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发病。
游无晓终于移了目光,没什么感情地看向这个单胞胎。
好好地忽然同他讲这些做什么?他又没问。
恰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游无晓提壶倒水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已经当着人家的面儿,将心里话讲了出来。
只不过没讲全,只有:“娇气。”
他面色如常,把面巾丢进热水铜盆里去,又听到旁边这个单胞胎嘟囔:
“奇怪。”
金岁细数一二三:“这两日没碰过凉的,没吃过凉的,大氅更是没离过身,怎么好好地就这样病了一场?”
他奇怪的这半天,游无晓已经拧干了面巾,摊平、折好,整整齐齐码在落长明的额头上,转身又从木柜里取出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又给盖了一层。
这期间,游无晓已下定决心,在这位骄公子醒来之前,他可以不与他置气。
毕竟雪团也不是自己成精长了腿,就跑到落长明背里的衣裳里去的。
“糟了。”
游无晓一拍额头。
落长明的衣裳还湿着。
他这头正想着,那头门就被叩开了。
金岁扭头一看是玉岁,几步就到了外厅。
“怎么说?这会儿恐怕也走不了。”
“不走了,回南边之前就住在这里,游伯说不定能帮上一些忙。”
“留在这里?那还了得!游无晓那小子,他跟咱们长明不对盘你是知道的!”
“长辈开了口,总是要留的。而且长明发起烧来,好的周期有多慢,你也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住处总归并非养人的地方,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