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兆丰年却已经亲自拔出剑来,呵斥几个人道:“一群废物,让开!”
游无晓原地站定,这个刚才嘴上说着不让孙随拔剑的人,此刻却自己拔了剑出来,剑身黑潭玄泽一片,暗藏机锋!
他双目一凛,抬剑要占先手,却不料下一刻有另一柄锃亮耀世的宝剑先至,四两拨千斤,轻轻挑开了他的剑锋。
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就在旁边。
游无晓偏头看向他,忽然冷静下来,暗藏冷意的眼神又回到了平常看似懒懒散散的模样。
上了头的兆丰年也被这一剑挑的不轻:“你谁啊?!”
“救你命的人。”
落长明回着兆丰年的话。
可他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却错也不错地盯着游无晓。
游无晓剑已归鞘,抬眸间四目视线相汇,无人可见间两人早已暗流翻涌。
痛。
头有点痛。
落长明觉得周遭的喧闹声正在不停地离他远去,且变得模糊。
可眼前的景象却又逐渐清晰,清晰无比。
他想自己今天也许是喝大了,不然怎么会感官放大到无数倍,甚至可以听清对面这个人的呼吸声。
游无晓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带着孙随转身就走,去乘月娘的柜台前去。
后面兆丰年不依不饶,又出手想拦:
“今天这事儿还没完呢!”
落长明侧过一步挡在兆丰年身前,点了点他身边的一个人:
“他先去动人家的剑,倒成了你们有理了。”
兆丰年看他是张生面孔,分明不信他:
“你算哪根葱?你替那小子拦着我,别是压根儿跟他一伙的吧!”
孙袅袅双手背后,这回从座位上站起来没人拦着了,说话也敢不客气:“兆丰年你撒什么泼!你没长眼睛,可大家都长眼睛了!你随便找个人问问,也知道是你的人先动了手!”
兆丰年循声想看是谁开口怼他,眼睛在厅里扫了一圈,见是孙袅袅,一下歇了气焰,转头凶向自己身边的人:
“你闲的没事动那破小子的破剑干什么!”
那人有苦说不出,低声道:“少东家,那小子师弟手里的剑,八成可是你一直在找的上膳啊!”
上善?
落长明眉头微微一挑,只觉得这剑名,和他家里一位弟弟的“安素剑”有的一拼。
不过他不欲再多管闲事,身形一转,又坐回到了靠窗的位置去。
孙袅袅也坐了回去,抬眼看了落长明两三回,有些费解。
“葭老四,什么叫去救兆丰年的命?”
难道他觉得兆丰年还打不过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落长明手上刚拿起筷子,孙袅袅就被自己的爹从后脑勺打了一比兜。
“爹!你干嘛打我!”
“从起手式还看不出来输赢,你是不是又想在家闭关了?”
这一大一小父女俩都没什么架子,顷刻你一句他一句的磕了起来,叫满桌人都听得乐呵。
兴许是北边的白酒更容易上头,不过桌上气氛正好。
落长明不免趁着酒劲问了一句:“孙叔伯,晚辈向你打听个小宗门。”
“小友只管问便是,论这北边的大小门派,还真是鲜少有我不知道的。”
“那您可知晓游宗?”
“……”
“孙叔伯?”
“知道,游宗嘛,你从挞隐顺着官道继续往前,到了乌苍郡都,去找一座种满松树的乌苍山,他们一向待在那山上,很少出世,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没想到小友竟知道他们……不知你找他们,可有什么事吗?”
“难得见你们出山一次,可是有什么事要办?用不用得上我帮什么忙?”
赵才翔问。
厅内一处小角落,一张案几不大,却足以装得下游无晓、孙随和赵才翔三个人。
桌上满是好吃的,就连酒家里最贵的几样招牌菜都上齐了,唯独没有酒。
游无晓一巴掌拍上孙随的后脑勺:“师父怎么教的来着?”
“细嚼慢咽。”
一直默默无闻、风卷残云的孙随胡乱应声,逐渐放慢了干饭的速度。
是的,孙随这小东西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唯有干饭而已。
游无晓今晚要满足的就是他一直想吃全酒家招牌菜的伟大愿望。
他舀了一勺醪糟汤,才回了赵才翔:
“能有什么事,只是帮叶老送药下趟山而已。”
孙随夹了一筷子菜插嘴:“是啊是啊,我大师兄差点儿叫狼吃了。”
游无晓睨他,怎么吃都堵不上这小子的嘴。
赵才翔本来正在为他布菜,听见这话动作也不免一顿:“这么危险的事,你该拒了才是。”
游无晓摆摆手:“身为游氏大弟子,扛起重任罢了。”
正喝汤的孙随:“……咳,咳咳!”
赵才翔怜惜说:“你真是不容易,今天你们这桌算在我账上……那你们明日就回山上去?”
游无晓道:“嗯,账不用你结,我们银子够用。那你,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候,打算什么时候回燕京?”
他说完,一直不明显地打量着赵才翔,只见赵才翔帮他盛汤的动作一顿。
赵才翔将一碗新的唠叨汤放在他的面前,才又看着他,略无奈道:“无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
游无晓一时没回话,低着头只管吃菜,没动他给布的菜,也没喝他给盛的那碗汤。
而且赵才翔的一双眼睛不知道怎么长的,看一条狗都能显得很深情。
他也不看他。
对于游无晓来说,他被赵才翔缠上简直是一段孽缘,很意外,说也说不清。
讲道理,他一个常年生活在山里的野人,最大的活动区域也不过是山下的郡都而已,照理说怎么也不会认识赵才翔这么遥远的人。
可是谁知道赵大公子怎么想的,一个人从燕京跑到乌苍郡都去玩,还能迷了路,上到了乌苍山隔壁一座山的后山上,在那儿被冬春交替的大雪活活困了三天。
好在他平常闲下来没事,就常一个人四处巡山,这才机缘巧合下救了赵才翔一命,带回游宗山上养了十几天后,就叫游无晓他爹驱逐下山了。
至于他爹为什么送赵才翔下山,其实也不难猜。
游无晓的双眸暗了暗。
他爹是个主张隐居的老顽固,更不准他们扬名。
可是赵才翔上山没几天,发现山上人的武功远超常人,尤其是游无晓,所以明里暗里怂恿了不少回,希望游无晓能跟着他走,为天乾国效力。
他爹当场就爆了:“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仗要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回去给你家赵老子带话,叫他少打游宗的主意!尤其别想打游无晓的主意!”
游无晓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爹一个酒糟子居然还认识赫赫有名的赵大将军,竟然还是故交。
按照这份长辈间故交的交情,他也该喊赵才翔一声赵大哥。
但是因为赵才翔当初被困雪山,可谓纯属故意给他下套,所以他心里多少有些膈应。
不过赵才翔比他想象中的执着,一直守在山下等着截他,他今天其实也不是第一回被截。
游无晓戳了戳骨碟里的牛肉。
如果他今天要是知道赵才翔在这儿,他绝不会带着孙随来。
总而言之,这他.妈就只是长辈之间的一段孽缘,顺带牵扯到他了而已。
游无晓一口干掉牛肉,他停下筷子,干脆直接转了话锋。
“听乘月娘说今天来了个霸王票,怎么回事?”
赵才翔耸肩笑笑,放下手中的茶,抬起指尖朝窗边一位披着大氅的少年郎一指。
“瞧,就是那位。”
“不过也并非乘月娘讲的那样厉害,并不是来踢山门的,只是要住天字号。”
游无晓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尖过去,先看见那张戴着面具的侧脸,心想原来是这个披着大氅还要开窗子的傻货。
结果下一秒就忽然对上了一双贵气逼人的眼睛。
那眼睛里好像带着点儿迷惘,像是醉了。
赵才翔盯着他,喊了一声:“说回来,你们不如过两天再回去,挞隐我还没有玩过……无晓。”
小角落离着窗边很远,过道很宽,来客、去客走走过过。
两人的视线在这走过的缝隙间被切割成无数份蜘蛛网,网间带着捕食一样的粘稠,相互窥探、较量。
一时竟然谁也没有移开眼。
赵才翔手指轻叩桌面一下,加重了声音喊:“游无晓。”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游无晓才终于回了神;恰巧靠窗那一桌也有谁正在同落长明讲话,于是对方也移开了眼。
“他冲乘月娘报的姓和名是什么?”
赵才翔撩起眼皮:“你一向从不问别人的名号,你在意他?”
游无晓很诚实地点了头:“不知道名号怎么寻仇?”
“寻仇?”
“你也知道我跟兆家不共戴天,他这回出手帮了兆家,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赵才翔沉默片刻:“……没有名,只有一个带姓的名号,称‘葭老四’。”
游无晓笑了一声。
赵才翔道:“你笑什么?”
游无晓:“没什么,只是觉得写‘葭’和‘假’的方式属实有些相近。”
他说完,忽然伸出一只手向右,正好托住了自家小师弟的脑袋。
原来就坐在他身旁的孙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歇,这会儿又因为之前赶路的疲乏,已经控制不住开始打盹儿了。
人一打盹儿就容易左摇右晃,眼下终于忍不住歪在了游无晓在的方向。
游无晓伸手拍拍他的脸:“醒醒,上楼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