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契状?
金岁听见老板娘说的话,不免眉头一挑,上前走了一步。
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当着他的面去要他们少庄主的命?
玉岁不急着掺和,落后半步悉心轻手轻脚闭上了酒家的门。
说起这高崖酒家的门,那叫一个既宽又厚,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砍痕、刺痕、锤痕等等,旧的多,新的少。
然而就算如此折腾,也并没能将这门打穿分毫,可见看起来就是一个极其抗造的模样。
落长明问:
“怎么个凭本事法?”
老板娘嗤笑:
“想住的人又不止你一个,北边儿的规矩,提剑打天下咯!”
落长明并得了答案,趁着此时故意将压着钱袋的手稍稍抬起一瞬,就见那老板娘伸手那叫一个迅速,直接一瞬将钱袋捞在手里,得意抛起又落下,刹那横眉冷对,豪横起来。
“一经报名天字号,钱资一概不退!外来户,出去跟人打听打听我乘月娘!真是稀罕,你也敢教我做事?!”
原来这老板的江湖名号叫乘月娘。
不过任她再怎么能乘,也抵不过招摇剑的准和快。
落长明即便被摆这一道,心中也不恼。
他只用虎口抵出半截招摇剑,用整个剑柄去勾乘月娘手中的钱袋纽绳,乘月娘自然不甘落于下风,仅绕着拿着钱袋的单只手腕去抵挡转圜。
他剑柄偏、勾、欲挑;乘月娘避、绕、走蛇!
柜台之上账本薄页无风自动,不出片刻即停回原处。
落长明此刻,正用剑柄稳稳勾着钱袋,再平移到侧身轻轻一抛,就抛到了玉岁的手里。
“很巧,也很少有人来教我做事!”
很难想象,两个不讲道理的人,眼下竟然都同样遵守着“柜前不见血”的准则。
不过夺人钱财如杀乘月娘的命,她当即面露愤愤,干脆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冲里高声一喊:
“诸位诸位,天字号来了个霸王票呦!”
叫她这么一扬声,全酒家上下倏忽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视线齐刷刷朝着门口的柜台投来。
有探究的、打量的;也有不善的、看戏的;更有觊觎的、挑衅的。
然而还有一道目光实质如刀,正高高在上看着他。
落长明感受到那道视线,不禁转过头去。
说起来,也许因为门的厚重,在酒家外面并听不到什么里面的声音。
如今两脚踩在门内,一眼打量过去,只见酒家内其实是一个仿塔制的形状,中间中空,唯有一小戏台、一大片厅堂而已。
厅堂中有人山人海,是真正的鱼龙混杂,即便此时都不讲话,光是造势也如山呼海啸一般。
他在这其中搜寻几秒,最终与那道高高在上的视线四目相对。
那视线的主人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体型有点儿圆润,长得却很端正,横竖看着像是公家人。
谁也没有先开口。
乘月娘身为这里的东家,自然要先圆场,只见她对上这位年轻人,不仅收敛了一脸横相,就连媚骨也不见有,而是罕见地恭敬起来。
“赵公子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的。”
赵才翔浅笑道:“知道,天字号不为任何特权开例,宵禁之前赢者为尊,对吧?”
天乾国的宵禁在午夜亥时开始,自凌晨辰时开放。
宵禁期间,只能待在已经身处的室内,不可上街晃荡,不可潜行瓦顶,更不可寻衅滋事。
在落长明到之前,赵才翔就是这里最大的赢家。
窗外天色渐晚,映照进室内松木地板上的光色也越来越暗,几位男女伙计不知从大厅边缘暗处里的什么地方出来,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分散开到四面八方,只管去上自己的灯,做好自己的事。
落长明带着金岁玉岁入了厅堂,大大方方,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这世上有些人互相之间生来便不对盘,他如今对上赵才翔,便是这样。
昏黄的烛火燃起,坐在最中央的几桌人都自觉起身,顺带着将桌子也一同搬向了一旁,在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他看着赵才翔从头桌桌边站起来,走到这里,冲他抱拳行长辈礼。
他见状不免一嗤,不明白这人哪里来的底气,敢当他哪门子的长辈。
落长明并未回礼,只道:“拔剑吧。”
他率先推剑出鞘,亮出一手招摇,再瞧对面也已拔出一柄好剑来,他一眼便已认出那剑。
“青光剑原来是在你的手中。”
“你认识这把剑?”
赵才翔不免微顿,他一向行事低调,并不认为自己的名气已经大到了能够被人一眼认出剑的程度。
落长明未应话,不过周身气势兀自冲开,顷刻一招“飞霞过天”带剑朝前猛从横劈!
赵才翔反应够快,先行点地向后撤去,不过退开三步而已,便已手执青光迎上,如附雷霆之势。
场旁看戏的诸人即在双方两剑撞在同一处时炸开了声,吵吵嚷嚷一片。
“我老天儿,这戴面具的小子有点儿猛啊!”
“怎么之前没听过他的名号?”
“等等,我怎么觉得他那把剑有点眼熟!”
“他现在也还没报上名号啊。”
“平常开盘的人怎么不见了?快,爷要压赵才翔的注!”
“赌疯了吧你,赵才翔的盘哪有人敢开?!”
“怎么说,上来就挑赵才翔,你们说他们二人谁能赢?”
金岁就立在最前沿,随便捞过手边桌子上一碟还尖尖未动的花生米。
旁边儿就站着花生米的主人,那叔怒目圆睁,眼见着猛一拍桌就要站起来,金岁一粒小碎金子扔在桌上,嘿,那叔就又坐了回去。
他抓了几颗花生米放在手里剥,将剩下的一整碟全都塞给了玉岁,顺带着将周围人的话大约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们少……公子会赢。”
有人立马就不同意了:“年纪轻轻的你懂个屁!”
此时男女伙计已经又退回到边缘的阴影处去,酒家厅堂内一千零一盏烛灯已全部点亮。
白昼霎亮,已见分晓。
落长明手中一柄招摇剑抵在赵才翔的胸口处,力道有分寸,并未见血。
他当然认得那柄青光剑。
因为造剑的出处正是他的伯叔,想必那剑鞘上,又或者剑身之上,恐怕还留着伯叔亲手浇筑下的“伯”字痕迹。
伯云归曾亲口说过,他半生至今所造过最满意的有三把剑,一把云归,一柄无期,一把青光。
而除过前两者之外,剩余所有他铸造的剑中都留着他姓氏的印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青光剑应该在当今正在职的赵大将军手中。
赵才翔这个年纪,难道是将军之子?
将军的儿子不好好待在燕京,跑来挞隐做什么?
正想的档口,对面的赵才翔冲他一抱拳,即便输了也并不显下风,反而大大方方,让人觉得气度非凡。
落长明利落收了剑,入鞘,略扬下巴,并不谦虚。
“这一场,我赢了。”
“是我输了。”赵才翔轻笑,朝着柜台道,“乘月娘,天字号改签客,今夜合该归于这位公子。”
场间又一阵起哄,一时沸腾。
今夜?
不,在查出蚕丝信件背后的真相之前,他大概要一直住在这里。
落长明转眸看向玉岁。
玉岁放下手中一碟不知从哪儿来的花生米,到了前台把钱袋轻放在柜台之上,冲乘月娘讲:“先订十五日。”
钱袋发出“哗啦”一声轻响,这回乘月娘却没去伸手拿它。
乘月娘半撑着下巴,话像是说给玉岁听,一双眼睛却看着落长明。
“算了吧,赢家免费住。”
大约是人都对实力强横、又气度不错的剑客有些好感,她这次并未坑人,只实实在在道:
“只不过十五日的话,这位公子就要接受十五日以来,所有想住天字号的客人所下战书了。”
落长明倒对此很无所谓,经今日一战,他相信想继续来送死的人并没有几个。
正如乘月娘所言,人在江湖飘,无论男女老少,总还是珍惜生命的好。
于是玉岁只冲乘月娘道:“你只管记便是。”
乘月娘复道:“不知签客名号?”
落长明这回总算亲自开了口:
“葭老四。”
这一回,这个名号经乘月娘的手,在账本上落了字,就好像官府给一个人的户口盖了戳一样,盖棺定论了。
乘月娘登记完毕,将一串月状钥匙抛送到了玉岁手中。
“楼上顶层唯一一间。”
落长明点头就算应了,藏在面具之下的一双眼皮微微阖沉,有几分旁人看不见的疲乏。
其实今日过得并不算轻松。
先不说半个多月来舟车劳顿,未曾停歇一时半刻;再说车轮在半路上也还出了些岔子,差点遇险,后来又找馆驿帮忙上了车链,这才平安抵达高崖酒家。
到了酒家山下,只见它所在的那一片峰果然如同传闻所言那般,奇险无比。
好在山虽险,却并不像自家山庄里那一座无断山一样毫无落脚之处,相反有不少可以借力登力之处,因此得以上山。
到了山上以后,又和赵才翔真刀真枪打了一架。
这一套章程下来,想来饶是精力最足最旺盛的少年,恐怕也累一个够呛。
因为就连金岁今日也安静了不少。
落长明稍作片刻冥歇,便即刻复睁一双贵气无双的双眼,抬脚便要往石梯上走去。
乘月娘及时出声:“诶葭老四!你的钱袋!”
玉岁也及时摆摆手道:“老板娘留下吧,算是我们公子请你的好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