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念黎招来侍从,将季庭泰五花大绑,口中塞了布团扔在后院柴房,锁了房门。
夜色无边,柴房简陋,渗漏些许月光,映衬着地上男人疼得惨白冒汗的脸。
由于被绑,蛊毒发作,季庭泰再如何挣扎也无用,倒在地上,受刑一般。起初尚能忍一忍,克制自己不会乱了仪容,只是额上青筋跳动,冷汗频出,密密麻麻令人心惊。
然久不得药抑制,蛊毒愈发狂躁,发作得愈发厉害,他只觉得腹中蛊虫成型,在体内进食生长,啃咬五脏六腑,搅成一团,闹得天翻地覆,明知已是深夜,眼前却出现许多幻觉,亦梦亦真,让他神智逐渐恍惚。
再后来,他连白天黑夜都快要分不清,一分一秒都难熬,自己仿佛变成了案板上濒死的鱼,生死由人。口中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痛极悲极,无助哀涕,连想着楚添辛都不能抑制蛊毒发作的痛苦。
直到天光乍晓,蛊毒渐渐不折腾了,呼吸平复,一整夜的折磨仍是让他的身体处于阵痛状态,时不时小幅抽搐。
柴房门打开时,风光无限,端方雅正的兴昭侯半死不活瘫在地上,眼睛下添了浅淡的乌青,脸色惨白,胸口起伏微弱,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衣裳早已干了。
楚念黎嫌恶撇嘴,用绢帕遮了口鼻,眸色寒冷轻蔑。
辞华会意,招手唤来侍从,抓起地上无力挣扎的人直接扔进就近的水缸。
冰凉的水漫入口鼻,被蛊毒折磨了一夜的季庭泰陡然清醒几分,冬日坠湖一事导致他一遇水便觉刺骨寒凉,然一夜痛苦折磨让他失了力气,挣扎不过,几次按入水中,近乎溺毙才被捞出丢在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下一秒,一侍女捏起季庭泰一根手指,正要将手中针尖刺入……
“罢了。”
楚念黎到底是顾忌楚添辛。
昨夜,季庭泰被困,她一直派人盯着兴昭侯府,楚添辛派人来问,知道季庭泰失约后,竟不予追究,反而赐下许多赏赐。联想之前他为季庭泰杀人如麻,楚念黎一时还真不敢轻易在他身上留什么明伤。
楚念黎招手,便有侍女自辞华手上取药喂给他。
“想来季侯已经够清醒了。此次给你一个教训,记着你昨日的军令状。”
“是,臣,记下了……”
阿郁快步上前,拿出准备好的大氅给他披上,季庭泰白着脸,说话打颤,有气无力,全靠着阿郁支撑。
“……臣告退。”
临出公主府,后门处,楚文筱正蹲在树下堆落叶,脸色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开心的,玩的不亦乐乎。
“睿王殿下安。”
“?”楚文筱看过来,无辜绽开笑颜,抓起一把叶子朝他招手,“皇兄,玩,一起玩!”
季庭泰虚弱摇摇头,努力挤出笑来:“殿下玩吧,臣告退了。清晨微冷,殿下注意添衣。”
楚文筱看着他懵懂点头。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季庭泰忆起方才楚文筱的模样。
在他第一次在公主府见到楚文筱时,已然痴傻的楚文筱跟在楚念黎身边,看他看了很久。
楚念黎问他看什么。
他笑着朝季庭泰伸手,做出要抱的模样。
“太子皇兄!”
季庭泰默然许久。
既要保护楚添辛,他就要舍弃其他。
引诱比自己小整整十岁的弟弟,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害却不能施以援手。
他的的确确,不是一个好哥哥。
他后退几步,避开楚文筱,垂首疏离:“臣不敢。”
“筱儿,到姐姐这来,那不是你太子皇兄。”
楚文筱歪着头:“可是,就是太子皇兄呀。”
他半晌没有说话,楚文筱只好回到楚念黎身边,不再闹他。
他不敢亲近楚文筱,生怕楚念黎看出端倪。
她不是没有疑过。
好几次,她状似无意地打量:“你扮起楚庭泰还真是得心应手。”
好在易魂还阳太过荒诞无稽,楚念黎问了两句便罢。
此次,他太大意了。
阿郁心痛难当:“侯爷,不若您就告诉皇上吧,穆王谋反,月荷公主已是强弩之末,翻不起风浪了。此时坦诚相告,说不准皇上还能念旧情,放过您呐。”
“这事……对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要告诉他,不行……”
季庭泰昏睡过去,阿郁小心翼翼把人挪进府里。
“阿郁……?”
“侯爷,您哪里不舒服?属下惊着您了吗?”
他勉力摇摇头:“什么时辰了?”
“刚过辰时一刻。”
季庭泰眯着眼睛想了想:“下早朝了……去取些早膳,给我更衣,我要进宫。”
“侯爷,您现在该好好休息才是,皇上他不缺人伺候啊!”
“快去。”他昨夜食言,还不知十六怎样伤心。
昨日,季庭泰一走,楚添辛就迅速召见了余烈。
“启禀陛下,刺客一事已有眉目。”
“说。”
“是。臣已查明,行刺的舞女是……”
“谪江郡主,楚绫。”
没料到楚添辛自己猜出来了,余烈怔了一怔:“是,陛下睿智。虽然她化名刘小姐生活在京郊,又借用贱籍舞女的身份混在舞姬之中,可臣查到,一年前,是楚及卿的母族卢氏出面将她送入舞班学习民舞,为的就是今日能站在陛下跟前行刺。”
虽然猜测与楚及卿有关,可楚添辛并不知道真实内情。听余烈的话头,楚绫能走到今天,安然无恙,想必身后的人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示意:“继续。”
“是。楚及卿谋反入狱,随从亲眷无一幸免。只是陛下仁慈,未成年的女眷皆没入官府,年老者流放边疆。楚绫没入教坊,成为舞姬。两年前,她在献舞时被雍国公次子看上,强迫不成,反被她砸破头逃跑。柳公子深觉无颜,故不曾张扬。”
“两年……”也就是说,在卢氏一族出面前,另有人暗中保她,才让她逃过了官府和雍国公府的追捕。
楚添辛笑了,心下了然:他大概猜到哥哥背后的人是谁了。
“臣还查到,楚绫一逃出教坊就被人顶替身份,李代桃僵,那人是沈修将军安排的。”
沈修……虽说在前朝夺嫡中,他一直保持中立,可楚添辛早已知晓,闵其敖曾在战场上救下他,这才有后来的平远将军。
他与闵其敖是过命的交情。
如此一来,他大抵是看在闵其敖的面子上,帮衬兄弟的小舅子,与楚及卿的交情应该不会太深。
处理好刺客一事,细细做了部署安排,楚添辛一面批奏折一面等季庭泰回来。
没过一会,天色渐暗。
“枫亦,哥哥回来了吗?”
“回陛下,兴昭侯府方才来人,说侯爷的家人思念侯爷,今晚不来了。”
“……”楚添辛泄气般靠后,失了仪态靠坐在龙椅上,顺手丢开手中拿着的奏折,长长吐出一口气,没了心情,“哦。”
“陛下若是闷了,不如往后宫走走?想来侯爷知道,也会高兴的。”
楚添辛冷冷看他一眼。
“属下该死,属下失言。”
楚添辛撅着嘴不说话,翻来覆去摆弄桌上奏折,打开又合上,扫一眼又放下,来来回回好几遍,弄得自己愈发心烦,撒气一般丢开,走到软榻上,抓过一只软枕抱在怀里。
“下去。”
夜里,楚添辛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半晌,突然坐起,狠狠把枕头抽出来掷出去,打得床帐一阵晃动。
“烦死啦!”
“陛下息怒。”
楚添辛红着眼睛:真讨厌,为了几个外人,哥哥第一次跟他失约,他们明明说好了要一起用晚膳,一起休息,哥哥明明都答应他了!
“陛下,属下吩咐人熬了安神汤,您用下早些就寝吧。”
“……哼。”
安神汤端到跟前,楚添辛盯着看了看,猛地拉上床帐,翻身躺下不说话。
“……”
枫亦没办法,又端着药退下。
其实楚添辛也不是不能悄悄去侯府找他,可是昨日才经刺客,保险起见,他待在宫里才最好。
一大早,季庭泰回了兴昭侯府,沐浴更衣,洗下一身疲惫,紧接着就要换朝服入宫。
“陛下,兴昭侯来了。”
云敛进门通传,枫亦会意,早早屏退其他侍从宫女,给两位主子留出独处空间。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哥哥!”楚添辛放下奏折,大步流星,托着小臂扶起来,“都说了哥哥不用多礼,快坐下。哥哥今日来得好早,可用过早膳吗?是否来时累着了?怎么脸色不好啊?”
“用过了,可能是我来得急,马车颠簸。”季庭泰反手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昨夜我食言了,未回来陪你,十六可伤心了?有没有在心里怪哥哥?”
楚添辛吃味:“哥哥待他们,比我都上心。”
“我占了人家的身,他们没了儿子,我自然要代他在父母跟前尽孝,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嗯……那我下次与哥哥一起回去,就能两全了。”楚添辛靠在他身边,越贴越近,“哥哥仁心,也不要忘了十六。”
“那是自然。”
敏锐察觉到他说话有气无力,底气不足,楚添辛担忧不已。
“哥哥怎么看着这么累?哪里不舒服吗?我让枫亦去传太医来。”
“不用。”季庭泰点点他的鼻尖,“昨夜身边没人闹我,倒有些不习惯呢。一时没睡好罢了。”
听说哥哥同样想他想的孤枕难眠,楚添辛红了脸,抿抿嘴唇,害羞地在季庭泰肩上蹭蹭,腻腻歪歪,心情大好,早就忘了昨夜如何烦恼难过。
他就知道,哥哥深爱他,谁都比不上。
“哥哥精神不大好,在宫里歇一日,明日再说尚书房的事。”
“不可,皇子公主的事是大事,我午觉早睡会儿就好。”
楚添辛笑着摇头:“那可不成,只有哥哥的事是大事,别人的事都算不得事。”
思念爱人的少年君王牵着爱人的手,转身往延阳殿的里间去,亲自整理床铺。
季庭泰皱眉劝诫:“这才早上,还有奏折呢,不要贪图享乐。”
“哥哥。”他打断他,委委屈屈看过来,“□□后就是太傅了,忙碌不得闲,就让十六放纵片刻吧。”
“也好。”季庭泰抬手把他招进来,轻声哼唱歌谣,哄他入睡。渐渐的,楚添辛的呼吸平稳舒缓,眼睫细密,投下小片阴影。
看他睡得熟,神情放松,季庭泰的心松快一瞬,下意识抱紧人,满满当当填满心间,安全感与满足感让他也放下焦虑,陷入梦乡。
“哥哥……?”
然而楚添辛到底做了几年皇帝,就算有季庭泰在身边格外安心,睡眠依旧轻浅,再加上才经刺客一事,心底紧张,稍有动作便会惊醒。
此刻,他怔怔看着紧紧拥着他的季庭泰,不能理解爱人眉间愁绪,面容似有痛苦,甚至身体时不时抽动
——方才,就是季庭泰身体抽搐,才惊醒了他。
楚添辛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到底没有动作,默默埋进哥哥心口,侧耳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还好,没有伤到根本。
终有一日,他要让楚及卿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