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城的天气比娃娃脸还多变。
江槐安提着提拉米苏进门时还满城金光灿烂。吃完收拾残局,天边却已层层叠叠堆积起乌云,不时响起滚滚闷雷。
六点过后,伴着电闪雷鸣,大雨霎时倾盆而下。雨水如藤蔓般附着在建筑上,密密麻麻的雨丝把城市分割成一座座孤岛,互相联结的,只有手机弹出的气象局预警:
x日18时至22时,我省将出现大范围强对流天气,有8-10级(局部12级)雷暴大风、大暴雨。请做好防范:1、雷电时远离高处、大树,尽量避免外出……
江槐安忧虑地看完短信又看看窗外,委身于风雨间的高大榕树正剧烈摇摆,风挤进窗缝的声音宛如一声声低叹。坏天气,心情也一般坏。
林启羽还靠在沙发上,望着脸皱成一团的江槐安,问:“着急走吗?”
江槐安只是摇摇头,忧心忡忡说不出一句话。
林启羽看着神色莫名。江槐安明明洁净清爽地坐在室内,但眼神却失落如落水小狗。难道江槐安的好心情是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维持的?
从小到大,林启羽身边没出现过需要他悉心照顾的生物,此情此景他毫无参照范本,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放下书,问:“你饿了吗?今晚在家里吃吧。”
家里?哪个家里?江槐安呆呆地跟林启羽走进厨房,并肩站在冰箱前翻动那几小捆青菜、两三个鸡蛋,听见林启羽问“只有这些,你想吃什么?”才明了,家里是他正切实踩着的这个两居室。
最后林启羽取了挂面、鸡蛋、青菜和半盒调味肉沫,还翻出两包吐司塞进烤面包机里,给江槐安垫肚子。
烤面包机发出咔咔声,江槐安期待地等在旁。水咕嘟咕嘟地冒气泡,绽开却是黄油和小麦的香气。“叮”的脆响,吐司精神饱满地跳出、亮相,江槐安配合地惊叹出声:“哇!”
他忍不住上手去取,结果被烫得十个手指尖在吐司边乱弹琴,倒抽冷气。干脆一口气咬下去,解放双手,牙齿一阵酸痛直冲脑门,江槐安又遭罪。
林启羽下好面,一转头就是江槐安左右为难的模样。他嘴里叼着面包,腮帮子却鼓鼓的,小狗似的圆眼包着泪更显得黑亮,十指虚张且指尖通红,看上去好不可怜。
江槐安嘟嘟囔囔说了句:“嚎汤…”
林启羽嘴角抽了抽,赶紧拿了碟子盛住那片罪魁祸首,忍不住低声训斥:“你是笨蛋吗?”
江槐安嘴巴得了空,讨好地朝林启羽笑。林启羽望着他如吐司般蓬松的傻笑好几秒,叹了口气又把碟子递给他。
江槐安双手捧着碟子,嘴巴贴在边边,同小狗拱食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林启羽下好食材等待时,他赶紧贴过去殷勤地说:“林启羽,你想不想吃,我拿给你。”
林启羽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用。”
江槐安大力推荐:“这个真的很好吃。”
林启羽搅动锅里翻腾的食材,又一次拒绝:“我不饿。”
江槐安愣住了,看看飘香的小锅又看看不苟言笑的林启羽,想了想,小心翼翼问:“你被气饱了?”
林启羽闻言冷笑一声,横了他一眼。这短暂的一瞬间,江槐安却看见了眼里的四个大字:你觉得呢?
江槐安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把盘子放好,折回来在林启羽旁边立正站定,标兵似的等候。
烟雾氤氲着林启羽秀美而干净的侧脸,白玉般细致。责任感有时来源于对美感的怜惜,江槐安此刻见林启羽也如是。
厨房的大小伸手可丈量,林启羽每每转身对上他坚定的神情又无奈又好笑,那股气也就散了。心想,到底和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他最后往锅里倒了两滴香油,熄火,招呼道:“把餐具拿出去,吃饭。”
一锅挂面,刚好分出两碗。
林启羽不会摆盘,白面条同绿叶菜搅合,面汤里浮着肉沫和蛋花。其貌不扬的两碗面,吃起来却有滋有味。
“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江槐安用力比出一个大拇指,“你好厉害啊林启羽,怎么做饭也这么好吃。”
“做得多而已。”林启羽矜持地搅开面条散散热气,“住这里都是自己做饭的。”
在宿舍不是吃饭堂就是外卖的江槐安,佩服得面都顾不上吃了:“林启羽,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林启羽把他的赞扬照单全收,抬抬下巴示意:“面再不吃就凉了。”
夏天刮风下雨时,室内总是闷热的。两人专心致志吃着面,只有落地扇呼啦呼啦吹着。
吃完江槐安鼻尖依旧挂汗珠,林启羽的唇色也愈发红润。两人挤在洗碗池前,借着洗碗的名义把手臂穿过沁凉的水,两对碗筷,一只锅,洗了大半小时,T恤前全是斑斑点点的水痕。
放好碗筷,江槐安靠到客厅窗旁,偷偷摸摸打开一条窗缝。冷雨挟雨丝斜斜打了进来,江槐安呼吸着清冽的味道,舒服得不自觉发出喟叹。
林启羽走过来,没好气地抽纸,盖在江槐安满是雨水的脸上:“现在买不到感冒药。”
江槐安顺势孩子气地把纸巾都按在脸上,林启羽能看见他眼睫毛扇动的弧度,浅浅的呼吸把纸巾吹得一鼓一瘪。突然,江槐安咯咯笑出声,半湿的纸巾剥落,晃晃悠悠落到他掌心里,露出一张天真又稚气的笑脸。江槐安的头发因湿润而变得软塌塌,也乖巧地贴在主人的脸侧。
天色昏黑,雨不肯停,热热闹闹地下着,室内却静默无声。林启羽心念一动,说:“雨可能很晚才停,你赶不回去今晚可以留下来。”
屋子里只有一个洗澡间,林启羽在使用。先洗好澡的江槐安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望着虚空表情发愣。
冲澡也没使晕眩的头脑变清醒。江槐安依旧不可思议于林启羽提出的留下,自己胆大包天的答应。
林启羽给他拿了一套全新的贴身衣物和睡衣。两人身形相似,衣服合宜而柔软,闻着上面清新淡雅的熏香。风雨已逐渐和缓,耳边是打窗棂的脆响。每一个感观都恰到好处,和美得仿若江槐安是这一间屋子的另一个主人。
江槐安思及此不由有点脸颊发烫。林启羽好意收留,自己却想入非非,实在太忘恩负义了。
可是,现在他与林启羽同在一屋檐下,晚上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觉,早上在同一间屋子里醒来,新的一天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对方。
江槐安的心怦怦乱跳,这种感觉和学校住宿完全不同,他留宿在林启羽家里,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
江槐安的头脑反应总慢半拍,现在更是处理不了紊乱起伏的情绪。他想起宋菲菲的提醒,下意识掏出手机就要和对方诉说,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抬头,就是林启羽如清水出芙蓉般俏丽的白玉面。他的睫毛还含着水汽,显得更浓更黑,艳红的嘴唇看起来柔软得不像话。他看着江槐安愣神的模样,拧起眉:“怎么不吹头发。”
“啊…”江槐安呆呆地抬手摸摸半湿的头发,收获林启羽的一声叹气。
他把吹风机拿出来递给江槐安,见江槐安迟迟不接,有些迟疑:“要我帮你吹?”
也不是不行。林启羽想了想。
江槐安听了这话赶紧接过吹风机,磕磕巴巴地道谢。林启羽挑了挑眉,不再多说,进客房帮江槐安整理床铺。
他正把新拆开的枕头拍松拍柔软,顶着一头蓬松柔软头发的江槐安一点点挪动着脚步,企图如一缕毫无存在感的蒲公英,靠到林启羽身边。
林启羽不买账,手下动作不停,开口就问:“困了?”
江槐安抿抿嘴,不好意思说“不”,尴尬地点点头。
“再等一会。”
安排家政收拾的时候,林启羽完全没想到有一天客房里会又住进一个人。房间只做了简单的清扫,打开空调,到处都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林启羽不喜欢。
他利落地把枕头抛到床头,开窗通风,让自然清新的风吞吐室内残余的空气清新剂。待味道大体散尽,合上窗,又放上一支驱蚊香薰,林启羽这才满意地对江槐安说:“可以了。”
意思是,可以睡觉了。
可是时间才九点过半,江槐安从小学六年级过后,就未曾这么早入眠。
丝丝缕缕的熏香却迷惑他感知麻痹他神经,他听着林启羽的话乖乖爬上床。
江槐安睡觉要把被子拉到下巴下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林启羽,什么也不说。林启羽不由软下音调,安慰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晚安,我会帮你关灯的。”
“……晚安。”
江槐安的嘴巴下意识地吐字,目光黏在林启羽身上跟他一起到门边。林启羽修长的手扶在旧式的开关上,又说:“早点睡,好梦。”
“啪”的一声,室内骤暗,房门紧闭。
“啪”的一声,江槐安从名为林启羽的美梦中猝然惊醒,脑海中“好梦”的余音却绕梁三日不肯消散,恍然如坠又一美梦。
江槐安侧身,把振聋发聩的心跳声压进身体内部,在林启羽的“好梦”魔法中不知不觉睡去。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旧居民楼的隔音一般。暴雨过后阳光明媚得不可思议,鸟雀鸣叫,草木簌簌,细微的响动皆明晰。
隐隐传来的,还有窸窸窣窣的洗漱声。
江槐安游魂似的飘到洗漱间门口,神清气爽的林启羽看着睡眼惺忪的江槐安不觉失笑。
“没睡醒吗?”
江槐安愣神不答话。
他让出洗漱间入口,江槐安下意识飘进去,站在镜子前,嘴角扬起的笑容隐约是林启羽嘴角的弧度。
江槐安抬手戳了戳镜中人的嘴唇,坚硬而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
原来不是梦啊。
“扣扣”
林启羽靠着门框敲了敲,说:“别发呆了,洗漱完去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