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甲军中兵士的身形在漫天蜷曲的黑色烽烟里显现,冷甲照寒光,玄铁兵器杀意弥漫,似是一群猝然出现的阴兵,团团围住太极殿。
须臾之间,局势倒转,前一刻所向披靡的叛军士气削减,不等冷甲军出手,只因看到为首的玉面阎罗,纷纷缴械投降,跪地求饶。
庄衍怀翻身下马,背后的披风扬在空中,俊美的脸上,更多是沉稳肃穆,一股势不可挡的将才之气,和与沉重甲胄不符的儒雅,少有这个年龄男子该有的少年气。
韦礼纯手中的兵器甲胄早被卸掉,绝对局势面前,最后的挣扎不过是白费力气。
这个结果他不意外,自古篡权夺位,败者就是如此代价,这样场景的预想他早就在心底描摹着。
秋风吹拂蓬乱的发丝,在眼前扫过,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生出了白发。
手持银剑的少年人朝自己而来,浩浩汤汤的军队在他身后,肃立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玉白的地面和玄色的盔甲反差鲜明,地面为盘,兵士为棋,像是被庄衍怀掌控的棋局。
庄衍怀收剑入鞘,跪拜何骢:“乱臣悉数伏诛,臣救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翠绿的佛珠停止捻动,重新绕到了手腕上,何骢应了一声,调整了端正的坐姿,对庄衍怀的救驾没有丝毫的惊喜和意外。
韦礼纯缓缓垂下了头,在庄衍怀的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一条走到了尽头的丧家老犬,毫无胜算了。
今日他以为的胜券在握,不过是他人早就设好的圈套,何骢和庄衍怀早有预料,怎会坐以待毙,不过是骗着他唱了出请君入瓮的戏。
眼皮低垂,遮蔽住眸中的光亮,就在快要完尽时,记忆中熟悉的面孔重新浮现在面前。
晦暗的眸中重新显现最后的光彩,那不是希望,而是死前对仇敌,痛斥的滔天恨意。
恭靖侯庄悭,他的妹夫。
韦礼纯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甚至早就淡忘,淡忘了这个死在他手里的人。
庄悭死了,庄衍怀接替了庄悭的位置,作为小恭靖侯,重建冷甲军,所有人眼中今日的冷甲军不比昔日荣光,年轻的小恭靖侯不比他父亲的权势。
在他们这一辈眼中,庄衍怀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便是穿上了父辈的铠甲,能上阵杀敌,心智才干胜过同辈,却没有在官场浸淫。
庄衍怀不会勘破,圣上待他如亲子,是视其为棋子的缘故。
少年人的高傲心性是利器,无畏无惧驰骋疆场,挣得满身荣光,可高傲心性最不能承受的东西,就是背叛和利用。
韦礼纯望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苦笑着,胸腔震动。
韦衡侧目看向了自己的父亲,将死之际,他满面流涕。
看庄衍怀掉下悬崖,以为其必死无疑,谁知他能起死回生,毁了大业,误了性命,纵使有千般后悔,如今谈来,都是无益了。
他不知韦礼纯在笑什么。
所有人都是如此,看着韦礼纯的神色,有种超乎鄙夷的不解。
何骢开口:“韦礼纯,无疾唤你一声舅舅,他是朕的儿子,朕顾惜他,给你求饶的机会。”
韦礼纯笑得太久,干涩的嘴唇出现了裂口:“我为何求饶,成王败寇向来如此,今日我败了,殊不知有朝一日,苍天有眼,不会留下圣上如此薄情寡性的暴君昏君,我会在地下看着,看着圣上败落的那一日。”
韦衡瞠目欲裂,不解韦礼纯之为。
局势已然如此,圣上给了求饶的机会,为何不仅仅抓住,给自己留条活路?
磕头的声音沉闷却响亮,回荡在整个太极殿里,韦衡的眉心中间,一道血柱直愣愣流下来,像是把他的脸劈成了两半。
“圣上恩德,圣上万岁,今日是臣鬼迷心窍,求……求圣上开恩!”
韦礼纯恨道:“天生的蠢货,你怎配做我韦礼纯的儿子!”
韦衡听着韦礼纯的叱骂,磕头的力道更重,指着韦礼纯,乞求何骢:“圣上也听到了,他不认我是他的儿子,今日之变,我是受他胁迫……臣有罪,罪不该受人蛊惑,认贼作父!”
人在生死面前,本性显露无遗,对于贪婪求生之人,孝悌道义,都是能踩在脚下不值一提的东西。
亲者背叛,信者厌弃,骨肉视为仇敌,韦燕真和何苒儿如此,韦家父子亦是如此。
庄衍怀瞳孔如深潭,深不可测的墨色隐匿了眸底的微澜,那是一种酷寒森冷的愉悦之意。
眼前的戏码,胜过京城里最红的戏班唱出的好戏,可惜这样的戏还剩最后一出,不能日日看见。
庄衍怀呈上了韦衡的罪证,数日来,呈事司对韦衡的追查,不是徒劳,一无所获只是表象。
何骢叹了口肺腑的浊气,摆摆手,示意让姜容漪扶自己起来。
“韦家父子之为,按律当诛九族,皇后二皇子已故,朕想念他们,亦想当个明君,不愿在世人口中落下苛待外戚之名。故法外开恩,斩韦礼纯首级,尸首弃于乱葬岗,韦衡毒酒赐死,韦家其余人等发配为奴。叛军一干人等,就地伏诛。”
磕头声戛然而止,韦衡面如死灰,韦礼纯闭上眼睛,似乎从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姜容漪搀扶何骢,走下龙椅,行至龙椅之下。
“庄与行!”
嘶哑的声音响彻了太极殿,韦礼纯大喊,阻止了何骢的脚步,也帮庄衍怀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庄衍怀叩着腰间的剑柄,静静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等韦礼纯开口。
他没有想到,韦礼纯临死之际,最后的话,会是留给自己的。
没有任何的多余的骐骥,韦礼纯留给他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略有意外和不悦,庄衍怀惯来不喜欢在他操纵的棋局上,有超出预料的情况发生,哪怕是一句话,一个不足以推翻胜局的细节。
在恭靖侯府长大的这些年,他学习着和旁人一样同亲人相处,唤庄悭父亲,庄悭对他很好,可这些好没有深入过心,他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的父子之情。
一匹出生在荒野的小狼,茹毛饮血活下来的东西,永远不会有人在感情,却在无时无刻学习人的步态。
小狼需要学习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韦礼纯和韦衡,这是他最容易接触的父子关系。
凭他对韦礼纯的多年了解,失败结局既定,韦礼纯为了韦衡,不会多说什么。
可韦礼纯没有这样做,他在生命的最后,放弃了韦衡,选择了别的东西。
“庄与行,你以为何骢是真的视你为亲子,信任你,重用你,委你重任吗?”韦礼纯仰天大笑,“你不过是一颗用完了就被抛弃的棋子,这么多年来,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认贼作父。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效忠的皇帝,你敬爱的君父,其实是你的仇敌!”
“你说得不错。”庄衍怀的声音响起。
姜容漪扶着何骢,感受到他的手有片刻的收紧。
抬眸看了眼何骢,他的视线还望着先前的方向,自始至终没有给过韦礼纯一个目光,可她能感受到何骢的瞬间慌乱。
“二十多年来,我唤你舅父,便是认贼作父。”
庄衍怀走到韦礼纯面前,神色不虞,嗓音低沉,语速缓慢,如同对韦礼纯衷心的劝告安抚。
但太极殿内,众人皆知,庄衍怀的安抚,是杀人夺命前最后的温润,只有在那少见的温润中,可以窥见呈事司重启之前,那个侯府状元郎的影子。
何骢转头,视线没有给到将死的韦礼纯,都落在了庄衍怀的身上。
韦礼纯对庄衍怀的话,于何骢而言,意味着一个问题的答案,今日之后,他多年踌躇不定的抉择和疑虑,能有所定论了。
寒光落下,血液喷涌而出的声音响起,韦礼纯脖颈间划出两寸的伤口。
温热的血溅上了庄衍怀的靴子,感受到何骢充满审视的视线,他压制住了眸底的厌恶。
“叛贼韦礼纯毫无根据,口出狂言,意图污蔑圣上,挑拨君臣,故臣将其就地正法,尸身即刻送至午门,斩断首级。”
何骢点头,首肯了庄衍怀所为。
“韦衡不必毒酒赐死,和他父亲的尸身一起,拉去午门,斩首吧。”
韦衡的求饶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闻。
九龙壁上的血迹很快被冲洗干净,重现琉璃光华,太极殿前禁军严整,广场空旷洁净,忙碌的宫人穿梭其间,大内还是从前的大内。
何骢以厉行节俭为由,勒令死于韦家父子谋反一案之人丧事从简,隔日发丧。
不过第三日,都城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场震骇了整个长安城的轩然大波。
有一处却变了,皇城西南角的府宅里,关着牵涉进此案的最后一人,等待皇命的发落。
就在两日前,她还做着借韦家父子之手,登上皇位,独揽大权的美梦。
她是皇帝的嫡公主,何骢没有把这桩丑事置于台面。
何骢在深夜下令,褫夺何苒儿平乐封号,剥去公主服制,降为庶人,永生永世囚禁公主府。
公主府华室蒙尘,乐伶和舞姬的歌声不再,何苒儿还是坐在她常坐的那个位置,视线穿过四进五重院落,看着紧闭的府门。
她把手插在了一个缂丝狐毛袖筒里,不是什么精致的玩意儿,她用习惯了,便一直留在了身边,天气凉了就拿出来暖手。
不是母亲韦燕真做的,亦不是父亲何骢赏的,她隐约记得,是从前的一个面首为了讨她欢心,奉上来的。
至于那个面首的名字和样貌,她不大记得了。
府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两扇朱门间,逐渐打开的缝隙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何苒儿抬眸:“门庭冷落,不想有故人到访。”
楚照槿站在府门前,秋风吹动她发间的丝绦,隔着庭院扑簌而下的落叶,她朝何苒儿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