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的风掠过大地,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变得异常清晰与沉闷,密集的蚁群纪律严明地迈着齐整步子从地缝中涌出,朝着树干上迁徙。
比黑夜本身还要更黑的厚厚云层驻扎在米兰城上空,粘稠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于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夜空中真的淌下了第一滴水,就如前哨兵发射出了那枚示意全军出击的令箭,漫天雨箭随之以决堤之势轰然落下。(注1)
楚子航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凉意与湿润,下意识地抬头望天,眉头微锁。
不好,没带伞。早知道还是应该多问一嘴诺玛的,楚子航有些后悔轻信了当地的不靠谱天气预报。
楚子航不喜欢雨,尤其是夜雨。可在每一个下雨天里他心里又会生出某种期待,期待着下一刻消失许久的故人就会斩断雨幕归来。这看似矛盾的两种心态其实都源自于同一件事。
雨夜,高架桥,迈巴赫。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四年零两个月又十三天。经历过那场雨的洗礼后,他不再作为“楚子航”而活着,而是仅仅只将自己视作一把为了复仇随时准备最后一次出鞘的利刃。
男孩将他自己同父亲一并埋葬在了十五岁,自那以后的楚子航并非新生,只是尚未死去。
要打道回府么?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面前那道水泥墙。
墙面并不十分平整,随处可见凸起的细小颗粒,想来当年修建时就没太上心——把路堵上就行,施工的人大概仅仅只得到了诸如此类简单又宽松的指令。
趁没人注意——实际上这附近本来也没什么人,楚子航翻过墙去检查了一番,墙的另一边是个修建得挺气派的大型停车场,再往前去是一条极具规模的商业街,其中不乏几家楚子航这种“小型豪门阔少”都得掂量掂量钱包才敢往里迈步的奢侈品店。
当他打量着远方繁华的商业街,再扭头看看墙这头建筑样式陈旧过时、尽显荒凉的幽暗小巷,便明白了建起这道水泥墙的意义。
……
当然,墙后面是什么地方其实并不重要,楚子航只是想确认帕西那晚“捕猎”路线的源头到底是始于这条死胡同、还是更远方的墙的另一边。
侧写大仙告诉诺诺欲知真相还需迈过这道墙继续往前,可是墙的那边并没有“帕西到此一游”后留下的任何踪迹与线索。
中断的线索、本应继续延伸却戛然而止的前路、理应存在着连接内外两侧之“门”的地方却只有一面昭示着“此路不通”的冷冰冰的墙。思考层面与物理层面上的双重“碰壁”令恺撒小组的所有人、包括诺诺自己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的侧写能力在受到某种因素的影响下出现了偏差——除了楚子航。
因为楚子航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那一天之后,他坐车、或是自己开车在那座城市里的每一条高架路上往返过无数次,可都不似他只误入过一次、却再也无法忘记的那条路。
多年来由于“找不到”而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那股无力感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钳住他的咽喉,让他不得不在痛苦与挣扎中保持清醒,一遍又一遍地强迫自己去记住、去找寻。
而这一次,命运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戏谑,似乎准备向他递出一根随时都可能折断的稻草,又一次将他领到了那条高架路的入口。两天前当他第一次站在这面水泥墙前时,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雨夜中那些黑影们的低吟与啜泣。
……
就在楚子航考虑着要不今天就此作罢、先回酒店避雨休息时,从小巷的入口那方传来了一前一后两个不断逼近的脚步声。
两天的时间早已足够让楚子航摸清这条小巷的基本状况了。这条荒凉的小巷里并没有居住区,只有几间生意惨淡的小商铺,到了这个时间点也早都该闭店了——也就是说目前这条巷子里理应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这两位不速之客是冲他而来?或者说脚步声的两位主人之间本身就有仇、只是他们这出“他追他逃”的戏码碰巧选到了这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作为出演舞台?
从脚步靠近的速度可以判断出来者皆非常人,至于善与不善暂时无法判断。
楚子航不得不在极快的时间内做出抉择,他从背后取下那只几乎从不离身的加长网球包,将它提在手中,然后闪身躲到了胡同角落那颗大树背后,暂时同树干缝中的蚂蚁们做了邻居。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随着急速的踩水声愈发响亮,第一位来宾闪亮登场。
黑夜、雨幕、年久失修的路灯,再加上来者远超常人的跑速,这叠加在一起的一众干扰因素本该使得他的容貌打扮无法被人看清,好在守在株旁边的这位也非等闲之辈。
黑夜给了楚子航黑色的眼睛,龙血却把它变成火眼金睛。
白衬衣、燕尾服、粉红领结,以及背后那对意义不明的诡异小翅膀。楚子航还没来得及思考对方这副骚包打扮究竟意义为何,就看到了他那双辨识度极高的异色瞳孔。
他立刻认出了这第一位来宾的身份——帕西·加图索!
本次任务最初的目标对象、也是牵扯出后续一系列神展开的关键先生就在眼前,而且貌似还身陷疲于奔命的窘境之中。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楚子航再继续暗中观察了,于是他从树后一闪而出,准备出声叫住帕西。
不过就算楚子航不喊住他,帕西马上也会发现前方是死路一条,然后大概率只能自己停下脚步。如果他不听劝告、扭头又想往回跑的话那楚子航也不介意费点事打开网球包。可帕西接下来的举动却全然超乎了他的预想:
帕西显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前进路线被那堵高大厚实的水泥墙给阻断了,然而马上就要跑到墙前,他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莫非他想直接借力而上踩着墙面翻过去?楚子航不禁心生疑惑,不过他的身子已经如出膛的子弹般飞快地扑了过去——离那位爱玩消失的帕西先生只有不到十米远了,这点距离对于楚子航而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帕西的鞋尖几乎已经要碰到墙面了,可他貌似还是没有要停下或是抬腿翻墙的想法。难不成那对异瞳的“特色”之一是夜盲?
“停……”
“下”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楚子航就目睹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那座水泥墙的表面、那层由雨水构成的“幕布”忽然凝固成了胶态,而后自帕西鞋尖与墙面交汇之处开始向外圈泛起一层层如悲鸣般急剧颤抖的波纹。
不是取巧地翻越、不是蛮横地撞开,帕西的身体在楚子航的注视下直接“进入”了那面墙中。
在帕西整个人“进入”那道墙之前,楚子航用余光瞥见了墙上那些诡异的波纹——就像是一道“门”。
不似门的形态、却有着门的功能——
去往另一个“房间”。
霎时间,那些久违却又熟悉的低吟浅泣再度于楚子航耳畔响起——声音的源头似乎就在那扇“门”之后。
“一眨眼”的时间过去了,楚子航来到了帕西最后所处的位置,而帕西则又一次“消失”了,和他一并消失的还有那扇“门”以及萦绕在楚子航耳畔的那些低语。
又一次,他晚了一步。那班命运的列车依旧不愿给楚子航留一个座位。它忽然进站、然后在楚子航试图上车的前一刻关上车门,而后扬长而去。
“啪!”
楚子航狠狠地挥出一拳打在水泥墙面。隔着雨水的缓冲也能发出如此铿锵有力的响声,足以证明这一拳的份量,其中饱含着无尽的愤怒、不甘与悔恨。
冰冷的雨水缓解了一部分迟来的、由指关节处散发开来的痛楚,楚子航松开那只紧握的拳头,无力地倚在墙边,任凭雨水将他浑身浸透。
楚子航不喜欢如此失态的自己。他更喜欢扮演平日里那个能严格约束自身言行、遇事处变不惊的自己。可每每当他觉得自己终于成功成长为了那个“理想我”,被他埋藏于心底的那抹阴霾就会出来作祟,轻而易举地撕开他伪装出来的所有云淡风轻与处变不惊,让他重新变回那个雨夜中那只怯懦又无助的丑小鸭。
他低低地喘息着,思绪还全然停留在刚才的变故中,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另一阵来势汹汹的脚步声,直到他听见一声炸雷,以及混杂在雷声中的那道断喝:
“时雨苍燕流,攻势第八型——筱突雨!”
……
山本武一路紧紧尾随在那个袭击者的身后。有别于平日里的和煦与清澈,他的眼中此刻正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凌厉锋芒。
他十分急切地想要知道案发现场那边的具体情况,或者说得再准确些,阿纲的情况怎么样了。
可他不能和狱寺他们一起第一时间冲去餐厅救人,因为他的任务是追人。
他很清楚这样的任务分配是合理的。自幼就在Mafia的世界中浸淫许久的狱寺显然比自己更擅长对于现场人员的调度以及临场指挥;而以剑作为武器的自己在有可能遭遇到的一对一近身战中也能比使用炸弹、弓箭这类中远距离武器的狱寺有更佳的表现——尽管狱寺口头上不一定愿意承认这一点。
所以他必须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这场追逐战中,不能分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神去思虑或担忧其他事情,无论是明天大概率要泡汤的棒球训练,还是他最好的朋友目前的安危乃至生死。
山本看到前面的“猎物”拐进一条小巷,便立刻紧跟了过去。视线的余光似乎瞟见了巷口一根电线杆后正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不过眼下情况紧急,他暂时也抽不出身去关心这位疑似路过的无辜路人。
他追着那人,很快就来到了小巷的中段,而“猎物”已经跑到了小巷的尽头,那里竖着一面难以轻易越过的高大水泥墙。
好消息是原来这条小巷是条死胡同,看来他俩的追逐之旅就要到此为止了;坏消息则是……山本不认为能做出恐袭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家伙在发现自己无路可退时会乖乖地束手就擒。
因此他放慢脚步,右手握紧了尚处于竹刀形态的“时雨金时”,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前方的“猎物”君,准备迎接当他意识到自己走投无路后的绝命反扑。
然而接下来他也和楚子航一样、亲眼见证了那出不可思议的“水泥墙吞人事件”。在完成了针对彭格列与勒布朗两家继承人的恐怖袭击、而后在米兰城内一路逃窜之后,这位亡命之徒从容地完成了自己的“谢幕演出”,然后施施然走下舞台,全身而退。
山本武远远地望着那道冰冷的墙,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未来——真是奇妙的句式,可更奇妙的是这竟是事实——阻挡了他去路的那堵墙。
那一瞬间的挫败感与无力感令他永生难忘。因为无论平日里的山本武如何乐乐呵呵阳光开朗,但看似神经大条的他并非真的什么也不懂、永远处于“状况外”,他只是很擅长用表面上的开朗与笑容去保护自己那颗细腻而敏感的心。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是明白的,他的败北很可能会导致整次行动的失败,令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葬身在未来世界里。
家人与朋友。在“阿武の珍视事物排行榜”上只有他们能够排在“棒球”之上。也只有当发生涉及到他们安危的事件时才会让彭格列十代目的雨之守护者暂时失去他的从容与微笑。
山本武又想起了生死未卜的阿纲。就在刚刚,他跟丢了袭击阿纲的凶手。
一缕焦急的、烦躁的情绪慢慢地从心底升腾而起,就像是一场原本柔和的连绵细雨,倏忽间响起一道令人不安的炸雷。
少年不会撞上同一堵墙两次。
是幻术吧?一定是幻术。山本武笃定地想着,就像是想要抓住最后一丝线索。
于是他再次跑了起来,手中的竹剑开始有规律地舞动,并在招式逐渐成型的过程中化为明晃晃的利刃。
锐不可当的剑招裹着蓝色的雨属性火焰朝着那堵被山本笃定为“幻术”的墙落去。一道闪电恰时划破了黑夜,照亮了那堵看起来尤为真实的水泥墙,以及那个靠在墙边、仿佛丢了魂魄的少年。
闪电转瞬而逝,小巷再次陷入黑暗。这才发现自己剑锋所指的方向竟又多出了一位“无辜路人”的山本武大惊失色,想要强行扭转剑锋的方向,却为时已晚。
“轰隆隆”的炸雷这时才迟迟响起。雷声好像永远都要比闪电慢上半拍,就像狡猾的猎物似乎永远都能将追逐者甩在身后,最后发出一道极尽愚弄意味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