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姬溟和楚鄢的对话,宋梵滢起身,将楚妫的“遗容遗表”,再次整理了一番。
看着楚妫沉睡的面容,楚鄢的心脏泛着痛楚。虽然说溟昭族人可以不断转生,且容貌不变……
但是,失去了曾经所有的记忆,在新的环境下重新成长的楚妫,真的还是楚妫吗?
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楚妫会慢慢恢复累世的记忆。
她不会觉得,那只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故事吗?
不会觉得,她最多只是看了一场牵动情绪的电影?或是一场全身心投入的剧本杀?
她又会如何看待楚鄢呢?
楚鄢不愿多想了。
他的“多想”来源于溟昭族录上的记载,并非是空穴来风。
楚鄢仍跪在地上,伸出莹白的手臂,把垂下的黑发捞起来,露出一张雨打茶蘼、犹带泪痕的脸。
他长长的眼睫垂着,眼睑落下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楚鄢扣心自问:提前知道了剧本的他,真得能克制住对那些人的厌倦,从而不被他们察觉到不对劲吗?
那些人,一个个都是敏锐洞察细节的情绪扫描仪。
他们浑身上下能有一百个心眼,心思敏锐得比姬溟谈起,曾经作为王姬时,浸润宫闱多年的左右侍人还会体察“上”意。
要是把他们送到姬溟第一世作为王姬的王庭里,一个个都是能把别人弄死,把自己送上去,往向上爬的人物。
楚鄢抬眸,有些警惕地看向棺椁另一侧的宋梵滢。
对于一个单纯的、长于深山,学于县城的十七岁少年而言,楚鄢应该警惕突然出现在楚妫灵堂的两个陌生人。
何况,这两天他在高考。
从他的角度,他是不知道楚妫和宋梵滢陆铮鸣两人联系的事情。
所以,对于他来说,宋梵滢陆铮鸣是莫名其妙出现、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两个神经病。
宋梵滢敏锐地察觉到楚鄢的视线,她抬眸,黑色的眼线清晰而凌厉。
从宋梵滢的视线角度,她清晰地看见,楚鄢鼻尖因为哭得窒息而泛红。
楚鄢长得真的很像楚妫。
不过,宋梵滢从来没见过楚妫哭泣时的样子。
哪怕是第一次见面时,楚妫被她的父亲,当时的宋家家主绑架并囚禁在老宅、孤立无援的时候,也没有落一滴泪。
宋梵滢现在看楚鄢犹带泪痕的面孔,就好像是一个孩子看到了礼物一样惊喜。
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截然不同、我见犹怜的一面。
楚鄢感受到了宋梵滢灼人的目光,他侧过面,心中隐隐作呕。
光是遇见了对他的恶劣程度,还只算最轻的宋梵滢,楚鄢的牙根都在紧咬,克制自己内心翻滚的、五味杂陈的情绪。
宋梵滢,纵然情有可原。
可她带给楚鄢的伤害,是真实的,是不会消失的。
上位者自轻描淡写、自以为是轻飘飘的一片羽毛,落在他身上,却是千钧重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即使有亲情的陪伴,爱情的治愈……
时至今日,楚鄢仍然有着上辈子记忆带来的噩梦,三五不时的出现,告诉楚鄢,他其实根本没有走出来。
至少,白天的他不可以保留记忆。
夜晚,倒是可以恢复记忆。
毕竟——
他还要和姬溟谈恋爱呢。
热恋期的情侣,三个小时的视频电话都是入门级。
现在的情形,也是意料之中。楚鄢早就和姬溟推演过这种可能——楚鄢无法真正克制内心翻滚的情感和恶意。
他像是寻求庇护般转头看向姬溟,蹙着眉问,“阿溟,他们是谁?”
“他们确实是姊妹的故交。六号那天,我刚送你入考场后,姊妹便想起了他们俩的联系方式。”姬溟轻轻拍打他的肩,声音浅浅。
一旁的陆铮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姬溟和老族长。
看来,楚妫的儿子,楚鄢。
更信任那个神秘的少女,而非是常规意义上德高望重的老族长。
遇到问题,楚鄢第一反应是找“阿溟”,而非是老族长。
楚鄢手指抓住姬溟的手臂,食指轻搔姬溟的手掌心,画了一个“2”,暗示姬溟按照计划二走。
封印楚鄢所有上辈子回砻城后的记忆。
姬溟神念一动,把楚鄢这一世的记忆封锁。
日出失忆,日落恢复记忆。
楚鄢将用上一世对砻城茫然无知的“楚鄢”,来面对这些旧人故人。
按照这个计划执行,楚鄢剩下的记忆,相当于看了一本狗血小说。
他知道未来可能发生的一种结局走向,但也不会认为,那是真正发生过的噩梦。
没有亲身经历的记忆和情绪感受,使楚鄢知道该警惕哪些人,却也不会过激。
因为没有记忆的影响,这份警惕,只是一个安全的枷锁,不会化作过激的戈予。
保留楚鄢这一世记忆的同时,姬溟抽离了楚鄢有关噩梦的具体负面情感。
这样一来,楚鄢应对那些人的反应会更加自然,从容。
因为保留记忆,楚鄢会从一开始,知道某些人从一开始就是坏的。
纵然相处的过程中,可能生出几分心软,但那也只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罢了。
砻城从来没有,从一开始就坏的透顶的人。
有的,是慢慢被浸染的发烂,放纵自己的欲.望和底线。
姬溟推演了千种万种的结局,却发现最好走向,竟然还是楚鄢茫然不知何物的、像一张白纸的、最初的状态。
知道的越多,做错的也就越多。
楚鄢上辈子几乎是完美开局,唯一的例外便是,姬溟闭关,不见踪迹。
而导致楚鄢最终死亡的情蛊,在一开始,是楚鄢的有力武器和最佳辅助。
塞翁失马,本就是焉知祸福。
.
封印楚鄢记忆,不过一刹那的事情。
楚鄢怔住了不过一秒,随即缓过劲来。
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睫,顺着姬溟扶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警惕的神情中混着一些懵懂:
“您好,女士。请问你和我妈妈是朋友吗?”
楚鄢用挑不出错的方式来描述宋梵滢和楚妫的关系。
宋梵滢垂下的左手指尖缠绕着黑色发丝,右手攥成拳,后又松开,浑身透着游离在死亡边缘上奇怪的平静。
她看着楚鄢和楚妫有七分相似的样貌,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温温柔柔答道:
“是的,我和你妈妈是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
“楚鄢,你是叫这个名字吗?我可以叫你小鄢吗?”
阳光下,宋梵滢抹着银灰色的眼影眼尾垂下来,厌世感满满的美丽面孔似乎透着无声的请求,
“如果可以,你能叫我一声姐姐吗?”
宋梵滢忍不住想要搞替身的恶趣味。曾经,她喊楚妫“姐姐”。
如今,她想要楚妫的儿子,喊她“姐姐”。
楚鄢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道:“可以,姐姐。”
宋梵滢垂下的手指,痉挛般的抽搐两下,她奇怪的兴趣爱好得到了满足,眉眼弯弯笑道:
“你妈妈担心你在她去世之后的生活,拜托了我们收养和照顾你。”
“我知道这看起来好像很突兀,很不可思议。”
宋梵滢姿态优雅地从楚妫的棺椁一侧走过来,一直到楚鄢面前。
“但这确实是——真的。”
她半跪在地,昂贵独家设计师款的风衣下摆,被主人毫不在意地扫到地面。
宋梵滢用牙齿褪掉右手上的黑色皮革手套,露出纹着楚妫名字的墨色纹身。
她用纹着楚妫名字的手,轻轻抚拭楚鄢刚才跪下去时,黑色裤子上沾到的灰尘,
“我听楚姐姐说,你成绩很好,想要报考砻城大学。”
跪在地上、配合宋梵滢一唱一和的陆铮鸣似乎哭够了,起身走到宋梵滢旁,捡起宋梵滢刚刚为了和楚鄢谈话,牙齿咬下、又被吐掉的那只手套。
陆铮鸣无比自然地,把手套塞进宋梵滢的风衣口袋里。
他们这对夫妻,虽是败犬联盟,但假意中也掺杂了一份真心。
陆铮鸣站到宋梵滢身后,他声音沉稳里透着可靠,显示出几分砻城豪门陆家家主的气势和财力,
“我们家就在砻城。前两天,刚刚申请了一道从砻城到这里的专门航线。”
楚鄢眨了眨眼,垂下眸。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道专门申请的航线,是为了谁。
奈何缘分难求,楚妫香消玉殒了。
宋梵滢继续说,“家里也有几架私人飞机,有阿古斯塔AW139 ,空客AS365 N3+ ,西科斯基S-92 ,空客H145 等等,我的阿古斯塔AW139 就在寨子外面的半空中悬停着。”
神经病是没有逻辑的。
前面,两人还在正尔八经地算计楚鄢,想要引.诱楚鄢答应收养。后面,他们就可以分享自己对直升机的热爱。
听出宋梵滢的话外之音,已经一年没买新机的陆铮鸣眼睛一亮,道:
“小鄢,你有什么喜欢的型号吗,我们可以再挑几架。“
宋梵滢瞥了陆铮鸣一眼,转而温柔又不失热情的推销她的爱好,
“直升机的灵活性强,速度快,节假日也方便你回寨子。”
“你看呀,对比高铁,直升机出行起降更灵活,不需要你坐车到高铁站中转。”
“对比汽车,它的速度更快,而且不受路况的限制。节假日出行,交通可经常堵塞。”
“对比飞机,它的隐私性更强,还可以低空飞行,不依赖机场和跑道。完全是最理想的出行交通方式。”
宋梵滢在细数直升机出行的优点时,陆铮鸣已经打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不断划动,敲敲写写。
陆铮鸣直接把手机屏幕放在楚鄢的眼前,手机屏幕上,是砻城直升机售卖官网网站的页面。
经典款,最新款,应有尽有。
还有贴心的私人定制链接。
陆铮鸣矜贵地抬起下颌,声音沉稳,话语内容十分豪气:
“你看看你喜欢哪几架,随便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