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掠过耳畔,裹挟着细碎的雪粒。
少女站在溪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临行前,戚听雨替她拢紧腰带时说的话犹在耳边:
“沿溪水下行,至三岔路择左而行。木木,出了无相峰,便要事事小心。”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指示,此刻却让她喉头发紧。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山外的世界:集市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街巷,说书人口中剑气纵横的江湖,甚至……那些被爹娘轻描淡写带过的、藏在阴影里的腥风血雨。
可当真要独自踏入这片天地时,靴底却像生了根。
溪水叮咚声中,她恍惚看见七岁的自己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攥着长枪在林中跌跌撞撞。爹爹倚着青松笑而不语,娘亲的素手则稳稳托住她的肘弯——
“腕要沉,腰要活。木木,枪是活的。”
回忆里的温度灼得眼眶发烫。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已压住翻涌的酸涩。
自己真可笑。
昔日扒着爹娘衣袖哀求“带我下山吧”的是她,如今踟蹰不前的也是她。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疼痛刺醒了几分血性。
晚苏木深吸了口气,以爹娘的本事,定然会安然无恙。而她,从今往后,定要矢志不渝,走完所择之道,与往昔的爹娘一般,行侠仗义!
雪地被靴底碾出咯吱一声响,少女的身影终于没入林雾。
她立于"五目不识阵"外,山风忽地变了味道。阵内的风总是沁人心扉,让人说不出的舒服,而此刻却混入松针与冻土的腥涩,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山野气息。
而这阵,原是蓬莱仙君为报爹爹除恶之恩所设。寻常修士若强行破阵,必遭反噬;纵是阵法大家,也难逃时空错乱之劫。
想到此处,她不由遥望东方,那位素未谋面的仙人,此刻可在那蓬莱仙岛抚琴品茗?
足尖轻点雪枝,少女如一片玄羽飘落林间。朔风穿林而过,摇落枝头积雪簌簌。晨光破云而来,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投下细碎光斑。
已经十二年了么?
自襁褓时起,她就被这阵法温柔地禁锢。峰顶的晨霜,庭前的落梅,还有那永远练不完的刀法、枪法,便是她全部的世界。如今乍见山外风光,竟连寒风都带着新鲜滋味。少女忽然旋身,玄色衣袂扫起一片雪雾。
远处层峦叠嶂,近处枯枝横斜,每一处景致都让她想起娘亲讲述的江湖传说。那被积雪压弯的老松,莫不是剑仙醉卧之处?这覆冰的溪石,可曾有鲛人对月流珠?
指尖无意识抚上刀柄,她忽然轻笑出声。
这天地,还是自己是亲自来看才有趣。
铁锈混着腐肉的腥气猛地扎进鼻腔,晚苏木的鼻翼不自觉地抽动两下,狼族血脉在皮下灼灼发烫。
那气味像条带刺的藤蔓,顺着风雪攀来。二百步外,雪地上洇开的兔血还冒着丝丝热气,两只斑斓猛虎正撕扯着新鲜的内脏。利齿碾碎骨节的脆响,竟比溪水声更清晰地撞进耳中。
一山不容二虎?
晚苏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下巴,想起屋子中的话本里,那些为争王位斗得血肉模糊的虎精插图。可眼前这两只......
簌。
枯枝断裂的轻响刺破思绪。晚苏木瞳孔骤缩,雪地上哪还有猛虎的影子?只剩一滩猩红在苍茫中诡异地蠕动,而带着体温的血腥味,此刻正从背后漫上来。
晚苏木脚步未停。
雪地上,她的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像柄出鞘的刀。小径两侧的枯草分明纹丝未动,血腥味却越发浓稠,那味道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坠在每一次呼吸里。
果然来了。
她忽然放慢脚步,后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晨光中。刀鞘上的金纹暗了暗,仿佛连日光都屏住了呼吸。
喀。
一根冻脆的树枝在身后断裂。
少女旋身时,衣袂扫起扇形雪尘。预想中的利爪獠牙并未出现,只有只巴掌大的灰兔蜷在血泊里,耳朵缺了半截,正随着喘息微弱地颤动。
"......怎么是只小兔?"
晚苏木指尖刚触及兔毛的刹那,一股刺骨寒意突然顺着脊背窜上来。
不对!
地上的血泊突然扭曲变形,映出一个狰狞扩大的黑影。她甚至来不及抬头,头顶炸开的虎啸已震得耳膜生疼。
霎时间,
枯枝上的积雪簌簌崩落,三只寒鸦惊叫着划破天际,小兔在她掌心剧烈抽搐。
而那两道黑影——正以劈山之势压下来!
晚苏木瞳孔骤缩,双手已本能地抄起那只染血的小兔。她腕骨一翻,刀背贴着小兔颤抖的身躯,整个人向前滚去。雪粒灌进衣领的冰凉触感尚未消退,足尖已点地借力——
这一跃,像极了八岁那年为躲避爹爹弹出的松果,跌进娘亲怀里的模样。
可此刻没有温暖的怀抱接住她。
雪尘飞扬间,少女单膝跪地稳住身形,怀中小兔的心跳透过布料撞着她的掌心。抬眼时,两只猛虎已调转方向,獠牙间垂落的涎水在雪地上烫出细小的黑点
它们一左一右散开,爪垫陷入积雪的闷响竟带着韵律,这是狩猎的节奏。
雌虎的尾巴突然僵直。
刹那间雄虎已扑至三步之内,张开的巨口中喷出腐肉与血腥的浊气。晚苏木的眸中,那沾着兔毛的獠牙正缓缓放大,时间仿佛被拉长成糖丝。
此刻她本该速战速决的。
可舌尖抵着虎牙的瞬间,竟尝到一丝甜腥的兴奋。初次实战,激起了小狼妖的野性。
但怀中小兔突然抽搐,将这份战栗传递到她掌心。
......不行。小兔快死了。
晚苏木这般想着,逆浪斩的起手式在也在肌肉记忆中苏醒。晚闻城的声音穿透光阴:
“刀出如逆浪,不是要破开海水……”少女屈膝沉腕,刀尖挑起一弧雪浪,“是要把整片海,都劈回源头去。”
她左臂护兔,右腕翻刀如逆浪拍礁。雄虎自下颌至腹裂开血线,兽血喷溅在雪地上,像突然绽开的红梅。
雌虎的吼声在雪林间炸开,震得枝头积雪簌簌砸落。晚苏木眯起眼,看着那母兽低头轻嗅雄虎的尸体,喉间滚出的呜咽不似愤怒,倒像是某种破碎的哀鸣。
雌虎再抬头时,金瞳里翻涌的不止是疯狂。晚苏木分明看见一滴浑浊的泪,正顺着染血的虎须滚落。
"......抱歉。"少女忽然有些不忍,可她已别无选择。
少女指节发白地握紧刀柄。这声低语不知是对谁说的——是对这即将死去的猛兽?对奄奄一息的小兔?还是对第一次沾染血腥的自己?
雌虎扑来时,她旋身如折梅枝。刀锋切入皮毛的刹那,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娘亲带着杀鸡炖汤——九岁的她盯着砧板上抽搐的母鸡,娘亲却握着她的手继续下刀:"木木,夺生灵性命不是罪过,糟践性命才是。"
虎尸轰然倒地时,这句话突然有了重量。
少女左手仍稳稳护住小兔。
这一式梅梢雪,她十岁时便在庭前练了三千遍。
滴答滴答,暗紫刀光下血水蜿蜒滴落,沿着刀锋缓缓滑落。晚苏木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的目光扫过四周,只见树木枝干上挂满了冰凌,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打破了林间的宁静,却又很快被风声淹没。四下重回寂静,唯有这微弱的声响独自起舞。
晚苏木垂首,刀身映出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暗紫色的刃面上,一缕未干的血迹正顺着古拙的狼纹蜿蜒而下,像条苏醒的小蛇。指尖抚过刀背时,金属的寒意渗入骨髓,这柄饮过虎血的刀,竟比雪原的风更冷三分。
虎尸的热气还在雪地上蒸腾,而刀锋已凝起薄霜。
爹爹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刀修之道,不在于杀戮,而在于守护。”她缓缓蹲下,指尖触到小兔颤抖的绒毛时,那微弱的体温让她动作一滞。小兔的眼睑半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小的抽动,像是风雪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左手稳住小兔耷拉的耳朵,右手已从储物戒中拈出一粒青玉色的丹药。药丸被捏碎成粉,混着雪水喂入兔唇,动作轻柔得不像刚斩过猛虎的刀客。
小兔的胸腔起伏渐渐明显,但晚苏木知道,生死终究要看天意。
晚苏木起身拭刀,动作却突然一顿。近在咫尺的黏腻触感莫名让她心跳加快,耳根后泛起不自然的潮热。
"啪!"
她反手将唐刀拍回鞘中,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树梢麻雀。山风掠过发烫的耳尖,那缕诡异的甜腥终于散了。
怎么回事?这躁动的血气……是杀戮激起了狼性?
晚苏木狠狠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气在唇齿间炸开。这尖锐的疼痛像一柄冰锥,瞬间刺穿了血脉里翻涌的燥热。
伪灵脉中的妖力立刻躁动起来,细若游丝的青色灵力自动缠绕上伤口。能清晰感受到破损的肌理在妖力作用下蠕动着愈合,那种诡异的麻痒感甚至压过了残余的痛觉。
而小狼的黑瞳深处金芒乍现,如封冻的湖面突然迸裂出岩浆。待她眨眼后,又只剩熟悉的澄澈漆黑。
朔风突然卷起,恰巧将她摇头甩出的疑虑吹进溪流,眨眼便消融在浮冰之间。
她垂眸凝视手中唐刀,指腹轻轻摩挲过刀鞘。七载寒暑在刃上沉淀出温润的光泽,却始终缺个名号。
"倒是委屈你了。"晚苏木没头没脑地低语着,金纹腰带上的刀鞘微微发烫,似在回应。
可奈何她确实难以想出一个合适的名称,毕竟唐刀将伴随她一生,她不愿随便地为它命名,因此这件事一直被搁置,连带着储物戒中的长枪也是如此。
而这柄三尺长、六斤重的佩刀,暗紫刀身上赤红狼纹流转,是五岁生辰时,爹爹亲自系在她腰间的礼物。
"黑曜石的锋芒,龙鳞的韧性,红灵宝的灵气..."指尖掠过刀镡上欧阳不为的印记,传说这位器修大师的作品都会自己择主。
晚苏木心头微动,却听:
“嗷呜—”一声将她思绪打断。
她好奇循着声音拨开枯灌木,三双莹绿的眼睛立刻从洞穴里瞪过来。幼虎们瘦得肋骨分明,其中一只前爪还带着伤,显然雌虎近期狩猎屡屡失利。
可若只是捕食兔子,她不会干扰,因娘亲同自己讲过,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世间万物自有其生存之道。但这两虎分明是想食人的,一只普通人家便难以招架,若是两只,后果便可想而知了,自己不得已只能顺手了结。
晚苏木凝视幼虎颤抖的脊背,忽然想起爹爹的话:“杀伐果决,是妖的天性;知止有度,是人的修养。”她蹲下身,取出几块烤肉放在幼虎跟前,幼虎却龇着乳牙撕咬她的衣袖,喉间滚出不成调的吼声。她任由它们啃咬,直到血腥味渗进经纬。
走出洞穴,少女踏雪跃上高枝,晨光为她的轮廓镀上金边。
山脚小镇炊烟袅袅,她打算午时去那儿歇脚,吃饱喝足再直奔江灵墟,那天下灵石汇聚之地。
朔风忽起,枝头积雪簌簌砸落。她拂去肩头碎雪,忽然怔住。
爹爹的刀可劈山御风,她的刀却只能丈量这千里冰封。
“若能用灵力......”低语被风吹散。但下一秒,她嗤笑摇头,眼中怅然如雪消融。
"没有又如何?"唐刀在鞘中轻鸣,似在替她作答“山水再重,也重不过我的刀。”
玄影掠过雪原,踏痕无迹。那炊烟指引的方向,正迎来一位不用灵力也能斩开风雪的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