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柳宸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面对未知的前路,走一步看一步,才是大多数人真正可以把握住的东西。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
柳宸搬着自己的小凳子坐在讲台桌前,思考着练习册上的一道数学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点点钻进了她的耳朵里,轻轻浅浅的声响,听久了,竟有种按摩般的奇效。
自习课其实是柳宸进入初中之后才有的全新体验。
她上小学的时候会把学校生活很自然地划分为老师主导的上课时间,以及自己可以随意支配的课间活动时间,而自习课呢是把两者结合了起来。
她第一次接触的时候,第一感觉是,这也太好了吧,上学的时候就能把学校留的作业都完成,回到家就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柳宸这样想。
没有老师看着,很多人课堂上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在课堂上就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也太好了。
作业,那是什么,根本都不想写,写作业哪有和同学聊天有意思啊?
老师确实也在引导、管理自习课课堂纪律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很多学生都无法自己进入学习状态,班主任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讲台附近维持纪律,有时还上演过假装离开了其实就躲在门外观望的戏码。
现在算是好多了。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训练,再加上班主任老师选了柳宸这个“小吉祥物”坐在讲台上,如果没有人起头或者有什么动静特别大的事情发生的话,基本上整节课都会比较平静地度过。
本来柳宸也是这么觉得的,她可是最不想出什么乱子的人,什么“维持纪律”或者什么“批评、教育人”的活儿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想沾。
人确实是没闹出什么乱子,奈何天公不作美。
砰地一声,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那种气势就像是巨人拿着一把巨大的斧头,轰得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班里顿时乱作一团,几个人吓出了惊叹词,很多人开始嗡嗡地小声议论。
慢慢地,嗡嗡声逐渐由小变大,大部分人开始闹哄哄地讨论。
说实话,柳宸一点也不想管。通常情况下,他们过一会儿也就自然而然安静下来了。就算安静不下来,一会儿班主任应该也就直接跑来班里盯着了。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滚滚天雷一直打个不停,甚至一声比一声响,班里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但在这些议论声里,渐渐地,一个“异样”的声音变得越发明显。更让人诧异的是,隐隐约约,柳宸好像听到了嘲笑声,这种嘲笑声甚至还越来越猖狂了。
这是在干吗?
柳宸慢慢抬起了头,想要找到这些奇怪声音的来源。
一个女同学因为一阵阵的雷声而害怕,开始时似乎还能克制住自己,强装镇定。后来因为某种本能反应,确实过于害怕,就低着头趴在课桌上,小声地抽泣起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能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但想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周围的几个男生很快就注意到了偷偷小声哭泣的她。
“你不会是被吓哭了吧?”一个男生凑到她耳边贱贱地说。
“这都能被吓到?这有什么可怕的?”另一个明显带着戏谑语气的男生说。
有个人起了头,周围的一圈儿男生立马抱团加入了这场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中。
“你怎么怕这个怕那个的啊?你有什么是不怕的吗?”一个男生说。
“是啊。”旁边的男生应和道。
被打雷吓到的女生本来就难受,听着这一段一段的“玩笑”想要反击却又越想越气。恶性循环之下,她的抽泣声更大了一些。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又一声极为明显的嘲讽钻进了柳宸的耳朵。
这句话让柳宸彻底恼火了起来。
“干嘛呢?”柳宸出乎意料地说话很冲。
她突然发出的声响一下子就震住了所有的议论声,班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其实,这场小闹剧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逐渐失控,班里很多人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件事。
有的人在趁机多聊两句,生怕一会儿有人维持纪律就没机会了;有的人则在津津有味地观望,活像个吃瓜群众。
“你们刚刚说什么呢?”柳宸又提高了一点音量。
没有人回答柳宸。
无声的寂静占据着整个教室,室外的雷声也越发明显。
谁都没想到柳宸会突然爆发,这种震慑力也就比想象中要大很多。
班里或聊天、或八卦的同学瞬间重新坐正,大多数人还重新拿起笔开始低头装模作样地在书本上写着什么,一下子都变成了听话的小绵羊。
之前谁都没见过柳宸发火。
在大多数同学的眼里,柳宸一直是一个很温和内向的严谨学霸形象。在短暂的一个学期的相处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柳宸发生过争执。
当然,一部分原因是很多同学把柳宸当作学霸看待,更想和她成为朋友,而不是发生争吵;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柳宸在面对冲突时会出于惯性想办法逃避。
刚刚“开玩笑”玩得很开心的男生们也乖乖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桌面上随意摊开的书本。他们附近的那个女孩子仍在低低地抽泣着。
“她是咱们的同班同学,你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嘲笑她吗?”柳宸越说越气愤,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也是她总喜欢避免冲突的一个原因。
在跟别人吵架、情绪激动的时候,不管谁有理,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占下风,这种时候的她总会生发出一种原始的恐惧感,有时甚至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都能流出来。
所以,就在看似冲突要升级到另一个层次的时候,柳宸转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她可不想一会儿出现自己流眼泪,其他人在一旁看戏的情节。
那几个男生还是低着头,他们当然知道柳宸是在说他们,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要辩解或是要斥责柳宸多管闲事的反应。也许是因为自知理亏,也许是在他们眼里,柳宸是老师的爪牙,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在这场冲突里,柳宸更像是演了一出独角戏。
女孩子的抽泣声还在继续,但或许是感觉到了有人在替她出头,或许是窗外的雷声逐渐消失,她也慢慢地平静了不少。
柳宸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周围的一个女生在轻声安慰着她。
“大家继续干自己的事吧。”王芮出面维持了局面。
她朝讲台上的柳宸微笑着点了点头,便重新低下头写作业。
柳宸看了王芮一眼,又朝女生那边望了望,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雷声彻底消失不见,教室也恢复了刚刚上课时的平静。
柳宸恍惚中觉得,刚才的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她快要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低头看着之前解了一半的数学题,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叮铃铃,下课铃声不合时宜地打响了。
上课时被吓哭的女生踩着铃声从后门跑出了教室。但是柳宸没有注意到她,因为林老师几乎在同时从前门进了教室。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了,柳宸以为班主任过来是要说什么事,连忙收拾好自己摊在讲台上的东西,在林老师走上讲台之前快步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林老师其实没什么事,只是照例来看一眼,直接就说大家该放学放学。
不过,他确实是看到了一个人急急忙忙跑出教室。
于是,他去问了问王芮:“刚刚这节课没出什么事儿吧?”
王芮犹豫了一下回答:“没什么事儿,都挺好的。”
“真的吗?那周蕾怎么一下课就突然跑出去了?”林老师接着问。
王芮似乎有些吃惊:“我也不太知道,可能有急事吧。”
这边回到座位的柳宸心情复杂极了,她整理着今天还没完成的作业,三两下收拾好书包,逃也似的奔出了教室。
我为什么会有很恐慌的感觉?
从各种意义上来看,我今天做的都是一件正确的事不是吗?明明我是打抱不平的那个人,明明我站在完全正义的一方,为什么现在去回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犯了大错?
难道我是“不正常”的吗?
柳宸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了一团,她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回家的路上。
为什么我觉得很丢脸,甚至很羞愧?
难道是因为我多管闲事了吗?我不是老师,我只是和他们一样的同龄人,我是不是不该掺和进来这件事?
可是当时的我完全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那些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那些愤怒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为什么我没有管住自己的情绪呢?我不该愤怒的啊,整个班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为什么我要去当这个“正义使者”呢?
柳宸骑行在路上,迎着冬日的寒风,她却丝毫不觉得这寒风有多大的威力。
因为她的脑海里正播放着刚刚自习课上发生的一切。
雷声,抽泣声,嘲笑声。
她自己说出口的话:“你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嘲笑她吗?”
气急时快要跳出的心脏。
一遍又一遍,像是某种睁着眼睛就能经历的梦魇。
这是柳宸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气愤异常?为什么放出了内心的愤怒?放出了之后,又为什么会有一种这是我做错了的感觉呢?
为什么?
明明我做的是对的事啊。
柳宸骑着自行车进了大院。
她拿着中午李梅给的几块钱在路边买了点吃的就回到了家。
望着空荡荡的客厅,她愣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走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再有人打开柳宸家房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小小的房间里,她坐在书桌前,支着个小台灯。书桌上一边是数学练习册,一边是随便找来当作演草纸的本子。
听到了有人进门的声音,她也没有离开椅子,仍然埋头写着最后的一点点数学作业。
父亲穿过客厅,在路过柳宸房间时看到了书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的柳宸。
他走了进去,看了看柳宸手里正在用的本子,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
柳宸也注意到了父亲,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平常父亲回家都是直接就回主卧了,怎么今天想到来看她了。
“写作业呢?”父亲随口一问。
“嗯。”柳宸呆呆地回答,心里却有些高兴。
难道父亲终于想到要来表扬我一下吗?我成绩这么好,还能每天自觉完成作业,我多省心啊。
“拿着这么贵的本儿当演草纸用?”父亲的话风却急转直下,“我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我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你用啊。”
他说完之后,下意识地瞪了柳宸一眼,一个转身就离开了这里。
砰地一声,他进了主卧后狠狠地摔上了房门。
柳宸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听见一声巨响之后的本能反应,也许是刚刚父亲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她看了看自己用作演草纸的本子,但是怎么想也想不出这个本子的价格。
这个本子很贵吗?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胶套本,是柳宸的语文摘抄本。因为写错了一些东西,这一页不得不撕掉。为了不浪费,她选择利用这一页的空白部分做一些演算。
当然,她暂时还没有撕下来这一页。
作为一张演草纸来说,这样算是奢侈吗?就算这真的称得上是奢侈,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真的是对的吗?
主卧突然传出了声量不小的电视机噪音,柳宸疑惑地朝噪音的方向瞥了一眼,默默起身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呆愣愣地盯着书桌上的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