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我来过游乐园,当然这要追溯到我十三岁之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了。
如果是让真正十七岁的我去回忆的话,兴许还能回忆起一些片段化的快乐,但如今我的确是很难再回忆起来了。那些快乐就和我的痛苦一样,在我漫长又短暂的人生中变得可有可无、不痛不痒。
出租车在游乐园大门前停下,他们早在等着我。
林先辰大咧咧地坐在路边花坛上,两条腿伸得很长,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私服,军绿色工装裤配上宽松得有些夸张的拼装衬衫——反正他一定是为了耍酷。第一个看到我的也是他,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就在朝我招手,然后向我跑来。
悠枋似乎也犹犹豫豫往前了几步,但几番挣扎后还是局促地站在原地默默看我,目光却带着些紧张急迫,小姑娘难得穿了裙子夹了漂亮的发卡,耳尖红得要命。在我走近后才低下头不安地揪着裙面:“这,这是我第一次,穿……”
“好可爱,好适合你。”我取下她头发一侧别歪了的发卡,手指替她捋捋耳边微微翘起的几缕发丝,整理好后再将夹子重新夹上,那是个造型很清新的梨花发卡,“这样就更漂亮了。”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又沉默着用手指抚摸那支梨花发卡,低声地笑了两声。
毅黯来得晚,其实一开始他说没时间来的,尽管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时间紧迫和匆忙。我猜大概是在忙搬家以及自己父亲那件事,虽然我也有让他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可他说不想错过和朋友出去玩的机会。
正处周末黄金时段,又是夏末天气不算太冷也不算太热,所以游乐园里的游客还不少,遍布在游乐园各处的游乐设施都在运转,走到哪都能听见从机械身上传出的,蒸汽般短促的喷发声。
“好大的过山车!想坐过山车!”林先辰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巨大过山车,指着嚷道。
我找了个长椅,一屁股坐下,双手在胸前环绕交叉:“那你们去吧,我不去。”
我以为林先辰会连哄带撒娇地拽着我去,却没想他看我一眼,目光停留了半分多钟,才忽地一笑:“好啊,那你在这里等我们。”
我坐在长椅上,能听见过山车上此起彼伏的嬉笑谈话声,还有过山车启动时车轮滚过轨道的哐哐声响,但我看不见他们坐在哪里。一阵缓慢的上坡后,过山车倏地加快速度,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看着过山车在空中翻腾倒转,我都感觉有些眩晕起来——果然还是年纪大了。
“呕——”
悠枋无奈地笑着拍拍林先辰的背,林先辰撑着垃圾桶,一只手向后对悠枋比了个大拇指,又迅速抽回去扶着:“呕——”
我:“你不行你早说啊。”
毅黯干笑两声打开矿泉水递给林先辰,他胡乱漱了漱口又用水洗了把脸,脸色这才好了很多。
“失……失策了,可能是过山车转得太猛了,下一个坐大摆锤可能会好一点。”
我又看着他们坐上了大摆锤。
“呕————”
“你到底是有多不了解自己啊!?”
林先辰吞吞吐吐地说:“对……对不起,呕——”
“滚远点吐啊!”
毅黯和悠枋朝我们挥了挥手,走进下一个娱乐项目排队,我和他们挥完手,斜过眼去看瘫倒在长椅上的林先辰:“我再去给你买瓶水。”
等我买完水回来时,林先辰正坐着,双腿叉开一手在身前,仰头靠着椅背,一手手背贴覆在眼睛上。我将矿泉水拧开,又盖上,丢给林先辰,水瓶砸在他胸脯上,我听见一声闷响,又听见他啊了一声坐直身体。
“喝点水会好点。”我坐在他身侧,伸手去拍他后背。
他仰头,灌了几口水,他的喉结已经生得很明显,沿脖颈向下凸起一个弧度,如同一座微微起伏却略显平整的小丘,那小丘随他吞咽的动作而上下起伏。我曾注意过他后背贫瘠山峦似的脊骨,指腹触摸到时却没想象中那样嶙峋,反而有些年轻生命的紧实。他喝完水才又低下头,悄悄侧过眼来看我,他挑着眉毛,全然是一副开心的样子:“你不喜欢玩这些吗?”
“玩不来这么刺激的。”
“那温和一点的?旋转木马?”
“没兴趣。”
他笑了两声:“你好难伺候啊。”我没回答他,又听见他说,“那陪我去走一走?”
于是周边店里游客来来往往,林先辰蹲在挂饰区,我看着那只在他头顶摇来摇去的游乐园吉祥物。那个吉祥物挂件我见过——我母亲曾给我买过一个,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我也曾有过一段会为精美饰品而欢喜的年纪,所以我在收到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时我很开心,那只造型可爱的猫咪吉祥物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挂在我的背包上,直到我换了新背包,母亲去世,我也再没见过那个吉祥物。
母亲已经去世十年有余,所以我也早就过了喜欢可爱物件的年纪。
琳琅满目、五彩斑斓的饰品挂件于我而言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它没什么用途,挂在书包上太单调;挂在手机上太碍事;挂在钱包上太花哨,时间久了它也会褪色、会变脏、也许还会缺胳膊少腿。对现在的我来说,它们只是一些长得好看的累赘而已,叮叮当当甚至有些烦人。
可林先辰似乎很喜欢,他书包上就会挂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饰品挂件。
“有喜欢的吗?”也许是站得久了,林先辰问我。
我摇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买就走出了那家店。
阳光热烈,铺天盖地渗入大地,踩在被阳光曝晒过的水泥地面,从地底涌上来的滚烫几乎要穿透鞋底。周遭仍有熙熙攘攘的嬉笑,像一泼散入空气中倾斜的风,钻入每一个空隙。我们走过路两旁小摊位,又走过分散的几个大排长龙的设施,走来走去,最后我有些无奈——我说,对林先辰说:“你不是很想来来着,怎么不去玩?”
“嗯。”他应了,但又弯下腰来侧头看我,“你也一起。”
我奇怪地捕捉到他的字眼,他不是说“我想和你一起”而是说“你也一起”。我垂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那盒烟已经干瘪,里面只有皱巴巴的几根烟以及沉在盒底的零碎烟草。我叼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了火,那簇火苗好像也皱巴巴的。
我吸了一口烟,之后才说:“为什么要我也去。”
林先辰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快我两步在我面前站定,右手蜷成拳伸到我眼前。他晃晃拳头示意我伸手,我摊开手掌举在他拳下,他也摊开手,一只粉蓝配色的游乐园吉祥物挂饰从他手心掉出来,它挂在他的手心下,轻轻地晃动起来。
我看见晃来晃去的挂饰背后,是林先辰那双晶亮的、闪着光似的的眼睛。
那只小小的猫咪造型的吉祥物挂饰晃了好几下后稳稳落在我的掌心,它被林先辰捂得热乎乎的。我看着掌心里那只挂饰,它与母亲曾送过我的那只几乎一样,连微微掉漆的右眼轮廓都如出一辙,它在我手心滚了一圈。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回答我:“刚刚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要给我?”
“感觉……”林先辰望着我、望着我,忽地笑起来,当然他通常都是笑着的,可现在的笑总归有些不一样。他笑,眼睛微弯,眼底像盛了一泼夏日,晶莹眸光顺眼睫缓缓淌出;他眨眼,于是那泼夏日一闪一闪着,像浓云中隐隐绰绰的日光。他说,“闻到了很难过的味道。”
“味道?”
“嗯。”
“什么样的味道。”我合拢手掌。
他抬眼看着天,竟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乌云的味道,湿漉漉的感觉。”
我难得起了和他打趣的心思:“哦,是嘛?什么时候闻到的。”
“每天。”林先辰说,“每一天都能闻到。”
他抿唇看着我笑,又变回常见的、灿烂又有点欠欠的笑容来了。“所以。”他朝我伸出手,“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