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三天,没等到警察的传唤——我以为那个男人绝对要去警察面前参我一脚的,意料之外并没有,我得以度过一个安稳的恢复期。
那一拳打得我这几天吃东西都能听见下颚骨嘎吱嘎吱响,嘴巴也张不大,吃什么都要小口小口往嘴里送才行。
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是下巴脱臼外加轻微脑震荡,那会我嘴巴都合不上,张着嘴看着医生发出了“哈?”的疑问,林先辰站在旁边笑到扶墙颤抖。
哦,怪不得我说我头疼呢。
走出医院时,我的嘴巴还有点合不上,感觉骨头松垮垮的但动动嘴就疼得要死。林先辰替我提着药,又问我想要公主抱还是背着。
我说我又没伤到腿,林先辰说不要就算了。
然后我就说请等一下。
装着药盒的塑料袋子垂挂在他腿侧,摩挲着他裤子,随脚步声发出窸窸窣窣声响,我只能看见他后脑勺与隐在发丝中的耳尖,在鹅黄路灯下,耳尖上细软短小的容貌都发着金灿灿的光,像一层被模糊的浅浅的边。
“你还真是莽,一句话不说就冲出去了。”林先辰忽然开口,“拦都来不及拦。”
“要的就是措手不及。”
“是要你让他措手不及,不是要你让我一起措手不及。哎,你不是说挨打了就躺地上装死的吗?”
“忘记了,可能脑震荡给我计划震混乱了吧。
“哈哈。”林先辰笑了两声,笑声淡下去后,我听见他匀速平稳的呼吸,随后是他语调不明但很轻的,“下次别这样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蒲公英一样毛茸茸的后脑,以及被路灯模糊的灿金发丝。我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但总之就是“淡淡”的,我没有打趣小孩的精力,抿着唇回了一个嗯。
又走了一段路,林先辰将我向上掂了一下。
“感觉你变了好多。”林先辰说,“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就变了——你之前没这么大胆的吧?”
我没有回答他,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华灯初上,穿过高楼林立的喧嚣街道,身旁人来人往,霓虹灯光将漆黑的天照透,无数喧闹声谱成令人安心的交响曲。我看见远处高楼耸立,像黑夜里孤独的一盏灯,它们好像冲破了漆黑云雾,静静地发着光。
好高的楼。我抬头看着那些耸立的高楼,才开口:“林先辰,我问你,如果你有机会回到过去,你最想做什么?”
“嗯……”他思考了一会,语气很认真,“可能会幼儿园就给自己立天才人设?偶尔也想试试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会想要去改变人生中某个节点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也想啊。”林先辰侧过头来了,我看见他眼睫卷翘弧度,以及唇角笑意,“但是人生,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东西吧?”
“不过。”他又说,这次看向我,“如果真的有这种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想做点什么的,不管是什么事。”
我俯在他背上,有些困倦,语调也拖得很长很长:“对啊,做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我也只是想做点什么而已。”
“但我肯定还是会选择给自己塑造天才人设啦,吊打幼儿园小孩之类的。”
“别欺负小朋友啊,你这个奇怪的大叔。”
“是哥哥才对吧?”
月白风清,霓虹灯下天空一片暗彩,一颗星星也没有。夏日夜晚,随着越来越多商铺亮起灯光,空气中仿佛有哪家飘出的菜香,还有困顿但吵闹的味道,地面也干燥,我听见很多脚步声。那些沿途开张的店铺,像一个个精致的小盒子,人们在小盒子里走来走去,于是人影幢幢。
林先辰不大在乎,自顾自背着我穿过人群与熙熙攘攘。
我问林先辰知道我家在哪吗。
他说不知道啊,再走一会吧。
第四天早上,毅黯终于来学校了,我和他没有联系方式,这三天也没见到他回家,还以为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但他看起来不像是来办退学的,我到教室时他桌边已经围了两三个人,他脸上伤疤未消,眼睛纱布倒是取下来了,但那边眼角还泛着青紫色。他们围坐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像叽叽喳喳的鸟雀,大多是关心的话语。
有同学趴在他桌前:“哇……你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多请几天假?课堂笔记我会帮你记的啊。”
有同学抱臂蹲在一边:“中午要不要我帮你带饭?”
也有同学没有靠近,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位置上:“今天你的值日就算了,我替你,快说谢谢劳动委员大人。”
他们吵吵闹闹,却并没有过多去询问毅黯伤势的来源,多是嬉笑与关心。也许是尴尬让他们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安慰,也许是他们到底也看出了毅黯在面对善意时的窘迫,总之他们不算温和但又细腻的小心思的确像阳光一样,刺穿了那一小片阴霾。
林先辰还是早早就坐在座位上了,见到我来,一手撑着脸一手抬起向我打招呼:“哟!今天嘴巴能张开了吗?”
我踢一脚他的椅子,穿过他身后空隙坐在自己椅子上:“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林先辰还想开口说什么,但一片阴影笼上我们,我用余光去看,毅黯正站在我们桌边。他低垂脑袋,脖颈上伤痕褪去殷红,呈现出一种蓝紫相间的淤青色,那不像伤痕了,像他生下来就该有的、一直存在的胎记。
林先辰看他一眼,耸着肩膀从他身侧钻出去:“走咯,上厕所去咯。”
林先辰骗人的,他压根不是去上厕所,但那不重要。
我揉揉自己还感觉松垮垮的下巴,嘴巴一张一合牙齿上下碰了两下,以确保自己一会说话不会咬舌头,然后才扭头去看毅黯。
毅黯:“我不想走了。”
我:“嗯 。”
毅黯:“我搬出去了,不会再回去。”
我:“嗯。”
毅黯:“那天对不起,他打伤了你。”
我:“嗯。”
毅黯:“以后可能要打官司,但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嗯。”
“还有一件事。”毅黯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清风压弯的枝桠,但叶子仍然翠绿。他声音还沙哑,如同被磨过的、表面粗糙的砂纸,他不再藏着自己的伤疤,也不再刻意开玩笑避开所有人的善意。他望着我,细而长的眼弧随他的微笑弯了弯,像两汪清水,“那窝小狗,有一只活下来了。”
我抿唇,最后还是:“嗯。”
他垂眸,朝我轻轻鞠躬,但我听见他声音中隐忍的颤抖:“谢谢你,为我要回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