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日,林先辰病好了,又变得吵吵闹闹。
早晨来上学时并没有出太阳,现在不是雨季,天气会连续放晴,很少有这种早上既不出太阳也不下雨的时候。可天看着也不像阴天,透过稀薄的云层仍然能窥到一点隐隐的日光,像从万丈罅隙之中破土而出的微芒。不过正好凉快,也许过了七点就出太阳了,因为空气中没有阴雨前湿漉漉的味道。
八点五十分早读结束,外头果然出了太阳,只是不大,云层将它遮挡住了。
我将右侧窗户打开,凉风混着夏日清晨独有的干爽味道钻入,吹走了一点我的困倦。林先辰似乎又在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事,但不用管他,他巴拉巴拉一会自己会停的。
上一世也是今天的早读课结束之后没多久,悠枋就跳楼了,一声不吭突然跳的,不知道那天和她们聊过之后,她们有没有把我的话听下去。
虽然一直说害怕麻烦,不如放着不管算了,结果还是没忍住去管了别人家闲事。要是能因此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其实感觉也还不算坏,毕竟她原本的人生在今天就结束了,如果她活下来了、如果她……那我的重生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嘛,没想到还能改变别人的一生。
想到这里。
我歪头看向林先辰,他难得没有在课间休息时间睡懒觉,埋头在写语文试卷。他写字的姿势真的很不规范,身子向左微微斜着,能看见他歪过来的三分之二的脸,胸脯紧紧贴着桌沿,头也很低,用力到发丝都跟着他动作一颤一颤。好在他生得还算好看,这么让人生气的姿势在他身上也没难看到哪里去,眼前的林先辰和记忆中林先辰的脸逐渐对上、交叠、重合。
我上一世从高二分班之后开始,和林先辰就一直是同桌了,但我没和他说过话。他大概是有和我聊过天的,毕竟他说话时的口癖和惯性语调我都还记得,尽管记的不是很清楚,但模糊的轮廓还是有的。再深刻一些的片段就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和我搭过话,但我从没回答过他,几次之后他也就不再和我说话了。
上一世我只觉得这种交流让人厌烦,这一世反而能接受了——和小孩聊天还蛮好玩的。
我看着他卷而翘的纤细眼睫:刻意留来耍酷的柔软刘海:浑圆乌黑的眼瞳;以及恰好柔软却又有些不明晰锋利的面部线条,一切都显得那么年轻灵动。少年紧抿着唇,写试卷写到眉头紧皱,像一团浅浅的、没熨开的褶皱,写到难处还得松开死咬着的嘴唇,将嘴唇弧线拉得笔直,泄气似地打鼻子里呼气。
我不禁笑了笑,林先辰注意到了,转动眼珠看向我:“怎么了?”
“没事,突然觉得很怀……”我想说很怀念,但接下来的话被几声惊叫打断。
“啊啊啊啊!报警了吗,有人报警了吗!”
“快来看快来看,有人要跳楼了!”
“回去!全部回去!不许围观!”
“……”
好险,幸好这一世她没有一声不吭直接跳下来,我跟随人群跑到楼下去看,在六楼楼顶,悠枋正站在边缘。
她娇小的身子显得更弱不禁风,远远的,仿佛轻轻吹一下她就倒了。她站在最边缘,双手扒着身后的栏杆,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幸好头顶没太阳,不然我都睁不开眼。
悠枋的母亲,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还是穿得那么光鲜亮丽,早就站在楼下了,浅紫色墨镜将她的眸光遮去,叫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情绪。她今天特地打扮了一番,那身包臀长裙熨得一点褶皱都没有,将她饱满傲人的身材曲线完完全全展示出来,她似乎还特地去烫了个发。
嘁。我在心里撇撇嘴,臭自恋婆。
女人身旁就是那个男人,不同于上次见到他时那么沉稳有力,他露出浅显的慌张,低着头同别人打电话:“秦总,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啊,您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复:“不用管,赶紧回来,别惹祸上身。”
他是代替电话里那位“秦总”来的,用的当然也不是“秦”家的身份,这样有钱有势的大家族,出点婚外情还得这么防着,怪累的吧。我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嘿嘿,不过现在他想跑也来不及了。
第一时间赶来的记者们蜂拥而上,围观学生同记者将这块地方围堵得水泄不通,那男人想趁乱逃跑,悠枋母亲却伸手去将男人未来得及挂断的电话拿过来放在耳边:“秦昊,听得见吗。”
周围越来越吵闹,喧闹声越来越大,我已经听不见电话那头的答复了。
我抬头看向悠枋,云层缓卷缓舒渐渐流动,阳光躲在流云身后若隐若现。她离我实在太远了,我好像有些看不清她皱巴巴的小脸,她哭了吗?还是咬着牙?上一世她在跳下来之前,也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徘徊不定、犹豫不决吗,还是失望吞噬了对死亡的恐惧,于是毫不犹豫翻过栏杆就跳下了?
很快,校领导和老师们出面,赶围观学生回教室:“第一节课快上课了!还在看什么!回去,全都回去!”
“不许回去!”悠枋说话了,她扯着嗓子大喊,声音被咆哮撕扯得七零八落,零散地落在人堆里,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抬头看她,世界有了一瞬间的安静,“不许叫他们回去,让他们看!不然我就跳下来!”
悠枋松开了一只手,然后上课铃就响了。
她的身体在晃来晃去,可上课铃声掩盖了此起彼伏的惊呼。没人再敢赶人回教室了,围观者愈发放肆。
我笑了。
我问悠枋胆子够不够大。问这话时她正坐在我对面不解地看着我,她问我指的是什么。我抬眼想了想,回答她:“在所有人面前说自己是小三女儿的胆子,有吗?”
悠枋愣怔地看着我。
“去告诉所有人,你妈妈是小三,你是小三的女儿,说你那个有家室的爹要伙同你妈把你卖了。告诉的人越多越好。”
悠枋垂下眼睫,局促不安地双手交叠在桌面上,指甲被她抠得崎岖不平。她想了很久才抬起眼睛来,腼腆地对我笑:“可以。”
我不去看她,默默点了支烟:“你会被同学老师围观,被记者拍下照片在网上大肆报道,你和你妈妈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的生活不会比被嫁给大叔好到哪里去,也可以吗?”
“我可以。”悠枋的耳根子都红透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笑了两声,“只是把事实告诉所有人而已,挨打挨骂也是我和妈妈该受的。”
“随你们,我反正只是出主意。”我瞥她一眼,又垂下目光,“九月二十七号那天,你去跳楼吧。”
“欸?”
“去哭惨啊,对着所有人哭惨,说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种家里面,有多惨就哭多惨。把你知道的、不清楚的,只要是有关你父亲的事情全都抖出来,然后再把想说的话全说了,抱着发表遗言的决心去做,然后……”我顿了一下。
悠枋问:“然后?”
两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尽,我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没用脚尖去碾,斜过眼去看悠枋,望着她懵懂无畏的表情皱鼻子一笑。
“然后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