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谨正跟上!”
我睁开眼,高树参天,青翠叠嶂,霏霏的雨丝敲在鳞鳞千瓣的枝叶上,浮漾湿湿的流光,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一切仿佛都蒙上薄薄的雾气。
我惊叹于眼前清幽的景色,坐起身背靠大树,没听清楚前方蜿蜒山路上那女孩在说什么。
“嗷!好疼。”我捂住头被敲的部位,抬眼惊讶地看着闪身过来敲我脑袋的女孩道:“易一姐?”
“让你别什么都塞嘴里,这下晕倒了吧,怎么,醒了就不认识我了?”易一俯下身子有些担忧地说。
她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头戴斗笠,身着素白的短襟衣裙,腰系月牙青罗带,手腕上带着玉镯,轻灵漂亮,关键是她现在还可以自由行走施展轻功。
我呆在原地。
“是呀,”她身后转出背着竹篓拿着药锄和药镰的谷参,不对这时应该是顾深,他嘻嘻哈哈道,“我说能生吃就生吃,真是不动脑子。”
“嘶!”顾深也被易一敲了脑袋。
“你也该打!谁让你逗他的。”
“跟上,要是你们谁落在山里了我怎么跟教主交代。”
易一走在前方,站在还有些许苔藓的台阶上侧身等待着我们。
“姐,别骂了,别骂了。”顾深将药锄和药镰丢进背篓,拍了拍手,朝我俯下身子伸出左手,“来我拉你起来。”
见我不动作,他说:“哎呀,哥错了,回去就给你做糖葫芦成不,我也没想到你能吃一拳头的草叶子呀?”
“怎么?”他晃了晃手。
我摇了摇头,握了上去。
101
“谨正哥又给我带了啥好东西呢?”
瓦檐微颤,一道轻影从高处掠过,衣袂翻飞间如燕子剪水,无声无息,连瓦片都未惊动一片。几只鸽子被惊起,扑棱着振翅飞远。
才十岁左右的斯燕飞檐走壁下来,突然翻转身影,啪的一下坐在我肩膀上,拉扯着我背后斜挂的行囊。
“诶诶诶没你的东西,怎么又在到处飞,给我下来。”
我双手去抓她的手臂,想要把这个在坐在肩上到处乱扭的人举下来。
“怎么没人看着你?”
“谁说妹人看,我这不是在吗?”
董杉带着点东北口音说,从梁上倒挂下来,双腿勾住横梁,身子倒悬,左手负背,右手还端着一只酒杯,摇摇晃晃,可酒液一滴没洒。
我动动鼻子问道:“顾深的酒?”
董杉的身体陡然僵住,立刻翻身落地往外跑,“这是我好不容易偷的,你别——”
“小妹,坐稳了啊!”话音未落我便扛着斯燕去追逃跑的董杉,抢酒去了。
“哈哈哈好玩好玩!”斯燕在头顶揪住我的头发咯咯笑,开心极了。
“嘶嘶嘶,轻点,别给你哥我扯秃了!”
102
“这是颜尔,以后就是你二师兄了。”
这人怎么穿的叮叮当当的,我被铺面而来的香粉香得打了个喷嚏,上前拨了拨这位新上任二师兄发簪上的珍珠流苏。
敲击声音像是清泉溅在石头上,好听极了。
正还想去拨弄,那足踝系着银铃,手腕缠着金丝镯,腰间悬着一串玉坠子的漂亮哥哥就错步躲在了师傅后面。
我抓了个空。
“凭什么后来者后来居上,是因为我不争不抢吗?”我仰头,“按照入教时间我才是二师兄吧?”
“散花宫主与我教有恩,她们不方便收男弟子,当年便是挂在我名下,从一开始便给颜尔空出来了的位置,哪有你的事。”
美丽哥哥躲在师傅后面,师傅斜睨我一眼,“别理会他,他有时就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你现在是少教主,记得好好带人适应新环境,听到没?”
“安啦,”我朝颜尔摊开手,“二师兄,走吧我带你去转转教中,熟悉熟悉路。”
颜尔没搭上来,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举止丝毫不像是在散花宫修行过媚术的,反而像个小公子。
好装,我有些生气道:“不喜欢我的话也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是在不停的相遇和分别的过程里找到真正志同道合的人,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没有品味的……”
“停停停!”他解下腰间的玉坠子,自己握住一头,将另一头放在我还没收走的手心。
颜尔笑道:“麻烦少教主了,我手上有些地方有毒,你用坠子带着我吧?”
我抬眼看脸都笑得皱纹都出来的师傅,撇了撇嘴,
“冤枉你了,走吧,跟上。”
“嗯!”
103
“大哥,怎么你的孩子摸上了我的暗器,我的孩子摸上了你的银针和药壶呢?”
抓周大会上,当时还是圣教的教主和他的大哥大嫂都犯了愁。
两家的孩子岁数差不了几天,便一同举行了抓周仪式,没想到两个小孩的兴趣与自己的父亲完全相反。
摸一摸根骨和天赋,的确是他们自己选取的兴趣更适合这两个小孩自己。
我咿咿呀呀地抓着袖箭和鞭子,想要去挥舞,差点甩到握着药壶嘿嘿笑的小顾深身上。
我爸妈当机立断地抱起顾深,往大会外走,把我丢在教主身边,“反正药仙谷和圣教也不远,以后他就跟着我们在药仙谷学医,我儿就拜托你教授武功了。”
我长大嘴巴看着爸妈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和亲爹右肩上趴着一脸懵逼的顾深,转过头对比了教主和亲妈的颜值,
我抱着师傅的腿,哇哇哇大哭起来。
在场的宾客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心里都蹦出了一个想法:
这孩子是不是抓错了,这把好嗓子适合唱戏,中气十足啊。
104
夜色初落,月光透过窗棂洒室内,清风吹过一室静谧。
女人轻柔地将孩子放在棉被上,刚松了口气,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探头。
女人竖起指尖,“小声些,刚睡着。”
男人点头蹑手蹑脚地接近床边,“嗯,我就摸摸。”
他戳了戳孩子的小鼻尖,用着自以为小声的声音对妻子说,“娘子,幸好长得像你。”
“哇哇哇哇。”
男人被袖子甩了脸。
“这下好了,你的儿自己管。”女子拂袖离开,转身时还不忘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我一边哭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爹又被抽了。
105
“谨正快走!”
我睁开眼,看到里因为保护我而被踩断小腿的易一,不得已而曲意逢迎的颜尔,浴血搏杀的董杉、手臂重伤的斯燕,还有趴在桌上的父母。
我停下脚步望着站在屋檐顶上冷眼旁观的师傅。
这是在哪里,我还在我的记忆里吗?
血色几乎填满了整个宫殿,空气中,是浓得消散不掉的铁锈味。
我上前扶起易一,她站不稳,扶起来就往下掉,在我耳边说:“快走,他不会放过你的。去东边地下的酒窖把被关的顾深救下,跟上董杉带着其他人走,我走不动了,颜尔是我让他叛变的,他会让我活下来的。”
我抬头看到无动于衷的师傅,以及腰间那金色的教主令。
我想起来了,我不能走,
师傅一旦把教主令给了外人,这蜀地就乱了。
106
我不愿用他教的鞭,提起斯燕的剑,金戈交击声中,我听到了熟悉而稳重的声音。
“怎么?不去救人吗?你父母在桌子那边趴着,早点带走没准还有救。”
我苦涩地笑了,“我是你带大的,你做事我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了从我小臂上一滴一滴滑落的师傅的心尖血。
“你老了,就算是修炼邪功也弥补不了,你老了。”
手里的武器掉在地上,我低头看到了血泊中我的倒影,久久没回神。
我扫过正在独自扛着三位潜龙卫的董杉,密切合作挡住其他潜龙卫的斯燕和易一,保护着被救出的顾深开展急救不受外界干扰的颜尔。
我扯下地上的人腰间的教主令,“都停下!教主令再此!立刻停手!”
潜龙卫这才停下手,跪在地上,齐声道,“听从教主派遣!”
易一、颜尔、董杉、斯燕,除了哭得涕泗横流苦苦抢救的顾深,都在担忧地看着我。
我猛然发觉,无论什么报复或宽恕,远远比不上遗忘。
纵然我这个人已经是绝顶高手了,
却没有能力辨明时间的迷宫,
简单却又复杂,艰辛却又不同。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生财的金,不是战斗的剑。
我只是个傻逼。
不过生活能不能不要再强健我了,难道傻逼也是逼吗?
107
我感受到有人在轻轻擦拭我的眼角,颤动着眼皮睁开了眼。
原来是我老婆拿着手帕在帮我擦着眼角的泪水。
他变瘦了,也变憔悴了。
看到我睁开眼睛,他动作顿住,睫毛轻颤,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的眼睫上,就像初雪覆在寒梅枝头,随后再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
我艰难举起一只手捧着他的右脸,用指腹轻轻帮他擦掉眼泪。
两个人,没说话,面对面全在流泪。
他举起手似乎想要扇我巴掌,举了半天,狠狠地扣住我的下巴,低头就吻下来。
“唔——”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吻得很急、很乱,不得要领,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惩罚。唇齿间有泪,有血,有颤抖,有惊惧,也有爱意。
我想要抱住他安抚他,但是太疼了,只能与尽力回应他。
有人爱我,有人需要我,
生活还没有把我糙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