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隽最终带人在地窖里找到了鞠进,人已经泡成了发面馒头。
地上的水渍还没干透,显然是急匆匆从水里打捞出来以后丢在这儿的,幕后之人似乎很想让姜褚停手。
不过可能没搞清楚,姜褚一介孤身坐到这个位置,除了只能依赖皇帝青睐,还有一点就是不要命的倔强。
仵作衙役把人拖出去时,姜褚在地窖了站了会儿,冷不丁说:“他们之中也有叛徒啊。”
吴隽站在一边,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姜褚不说话,只是看了眼鞠进躺着的位置,随后丢下个找字,转身出去了。
吴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依言命人在地窖翻找起来。他盯着鞠进躺着的位置,想起刚刚姜褚随意落了一眼,不敢懈怠,几步上前。
脚刚踏到水渍处,他眼睛一亮。
姜褚出地窖时,谢斐就背着手站在院子里。
“这回怎么不跟进来?”姜褚走到他身侧,看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不冷了?”
谢斐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声音很轻:“我看到鹰隼了。”
姜褚神色一凝。
谢斐转头看向他,语气有些松快:“有人要回来了。”
“什么人?”姜褚眉头轻蹙,“这个节骨眼,刚把眼线安插进太医院和国子监,事情有眉目时,领着将士从边关回来。我说不出好话。”
谢斐失笑:“你怎么对他意见还是这么大?”
“我对莽夫一向没有好脸色,”姜褚嘟囔,“他一回来,我的计划势必大受影响。”
“天天在意你那些计划做什么,人是活的,你想保的人,指不定愿意为了你去死。”谢斐笑说,“你现在就想工部刚做出来的小木人,一板一眼。”
姜褚冷哼一声,没说话。
“大人!”吴隽从地窖跑出来,嘴里哈着白气,很是兴奋,“真正的!真正的藏金!”
地窖之下,鞠进尸首的位置向下是个空仓,吴隽跳下去时起初只有满手干草。
他不信邪翻找了一会儿,终于从堆满墙角的干草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随后扯落草叶,满墙的黄金,在昏暗里都掩不住光泽。
这上面没有任何印记,这是真正的国库贪污,是鞠进铁一般的罪证。
吴隽这回把数量都点过了,挨个敲敲打打,居然从其中一块掏空的金条里找到了鞠进和太子部下的书信往来。
他不敢多等,几步把东西拿出去递给姜褚。
这几封书信辗转间,不出半日,就呈在皇帝桌案上。
嘉靖帝的眼睛在珠链后是笑眯眯的,弯成一条缝,语气温和:“姜卿真是黏人,此案交于大理寺,朕自然是全然信任。姜卿待事情水落石出再呈也不迟,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谢斐在一边声音极低:“真不呈上来明天就该抄你的姜卿的府了。”
姜褚飞了一记眼刀,两手交叠回话:“陛下看完书信,再做决定也不迟。”
自上次姜褚受刑之后,这是他第一回进宫。皇帝像是为了表示歉意,居然允了个见而不跪的诺。
现下姜褚站着,谢斐跪着。皇帝拿着信细细看,似乎并不在意跪在地上的人。
谢斐也不恼,拽着姜褚的衣摆自顾自玩闹,一会儿拽一下,一会儿轻轻晃动,幸好姜褚的衣摆没什么花样,不然他该在上面打结了。
姜褚忽然想起吴隽府上的狸奴,小时候也是这样抓着人的衣摆玩闹。
不过御书房可不是玩闹的地方。
姜褚上身不动,抬起腿,在谢斐的手背轻轻踩了一下。
谢斐顺着他的动作收手,在他要站稳时,忽然扣住他的脚踝。
皇帝已然放下书信,姜褚脚下灵活,一个动作绕开谢斐的桎梏,顺道把作乱的手踩在脚底下。
他踩得不重,但谢斐没有再动。
姜褚心底松了口气,对上皇帝微沉的视线。
“朕还以为青天白日见鬼呢,”嘉靖帝支着下巴,“原来是一群老家伙。”
姜褚没说话。
“当日你可是陪着朕,亲眼看到崇安门围剿。可怜的皇兄万箭穿心,哪里来的活路。”嘉靖帝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什么家常话,“兄长下葬时,头还在我府上,怎么可能造反呢……那可真是志怪奇谈。”
姜褚指尖发白,闭了闭眼,破天荒道:“他咎由自取。”
嘉靖帝惊奇,一双眼睛终于亮起来:“你也会说漂亮话了?”
“臣发自肺腑。”姜褚垂下眼帘,顿了顿又说,“陛下后宫无人,注意龙体。”
嘉靖帝笑了声,挥挥手:“真是,叫你多留一刻便说胡话。赶紧滚吧。”
姜褚和谢斐出门时,忽然又被叫住。
皇帝坐在桌前,眼睛弯弯:“见到鹰隼了,是不是?”
谢斐冷笑一声没说话。
皇帝又说:“每次见谢卿都叫朕心底郁闷。罢了,今日姜卿替朕出了口恶气。常福传朕口谕,叫太医院给这位丞相大人,送一些手霜膏脂去。天寒地冻的,莫要踩坏了金贵的手。”
谢斐转身就走,袖袍在空中一晃一晃的,速度极快。
姜褚给皇帝行了个礼,这才缓缓跟上去。
谢斐大步流星,姜褚跟上他时眼看着就要出宫门。
姜褚提速,走到他身侧:“这般气恼?”
谢斐停下来,抿了下嘴唇:“你也看到了,他至今对你没有全然信任。”
“帝王向来如此,”姜褚看向他的左手,伸手牵起来,“踩疼了?”
谢斐不说话,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
姜褚以为他气恼,耐着性子哄了两句:“御书房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有胆子在皇帝跟前玩闹。就算你是丞相也不能这般胡闹,谢斐,你越活越回去了。”
谢斐还是不说话。
姜褚斟酌片刻,又说:“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一直踩着你。但你身为丞相,当年那些规矩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自己全忘了吗?”
谢斐似乎抽了一下嘴角。
他默了片刻,终于道:“是右手。”
姜褚撒开他手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谢斐急急跟上,伸手去拉他:“并非故意叫你哄我,只是难得温情,不忍打断。”
姜褚啪一声拍开了。
身后传来常福领人追过来的声音:“留步,大人留步!”
太医院的小子跟在他身后,手里端着药膏,亦步亦趋。
谢斐转身,到底是停了下来。
药膏递到谢斐手里,常福行了个礼,拂尘因为动作在空中晃动。
常福看了一眼早就走远的姜褚,声音低沉:“我家主子有话要说。”
谢斐把玩着手里的脂盒,眼睛眯起:“讲。”
姜褚出了宫门的时候天色正好,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他执一把藏青色伞,在银装素裹里缓步而行。
搜查之后鞠府现在就是彻底的废弃宅院了,吴隽已经领人回大理寺善后,那笔藏金也押车入户部。
鞠清现在正和赵戌霖搭上线,还没有采取动作。
姜褚思绪万千,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团成一团,很快又散开。
夏季的浮尸案早就告结,这只不过是拙劣的挑拨离间。皇帝也一定能看出来,所以才会允许他径自结案之后,再来追查余下的夜光粉和旧党。
可为什么是谢斐?
一个没有继承侯位,卸了兵权,无所事事的丞相。
而他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理寺卿,诬陷他的办法比比皆是,却被搁置一旁。
为什么会选择谢斐?
还有太医院和国子监,又为什么愿意为了早就死去的太子和一个莫须有的太子遗孤,搅这趟浑水?
姜褚拧眉,不待说话,忽见远方一人策马狂奔。
大楚能当街策马的人没几个。
姜褚心底隐隐有猜测。
果然,下一息这人就冲到了身前:“姜褚!我钟徕啊!哈哈哈三年了!老子终于回京了!”
钟徕,定远侯世子。
和谢斐,谢氏一脉世代沿袭的长安侯不同,定远侯是从定远将军打上来的位置。侯位世袭不过三代,靠军功攒侯位。
钟家人人都身强力壮,力大无比,更有怪力的说法。
作为长子,钟徕及冠后便常年在边境守关。这次回来,是因为定远侯留在了边关,才领着众将士和父命回京。
他跑到姜褚身前,稳住身形。学着朝堂的规矩,磕磕绊绊行了个礼。又叉腰:“我快不快!将士们这会儿才到城外扎营呢!我就到宫门下了!”
他一双眼睛又圆又大,荔枝似的。亮晶晶水汪汪,半点不像从京城出生的孩子。
姜褚视线扫过他落着尘土的盔甲,缓缓点头:“舟车劳顿,辛苦。”
“都不算啥,”钟徕摆手,往他身后看,“谢斐呢,你们不在一块儿了?”
姜褚一噎。
他忽然想起这人走时,老皇帝还没驾崩。一走三年,恐怕还以为谢斐和自己好着。
“我们……”姜褚想了想,心觉这事还是得坦白,“我们很久之前就分开了。”
“分开?!”钟徕震惊得眼睛瞪得更大了,像东珠一样,“谢斐那个狗东西能放你走?”
姜褚皱眉:“好好说话。”
“姜褚,你听我说,”钟徕两手扶着他肩膀,语重心长,“此人心机颇深,绝非池中之物。跟他斗没有好下场的!你要是真跟他积怨了,你就抓紧时间,寻个由头调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土霸王,也不能在这里享荣华富贵。”
“你不是他的好友么?”姜褚拿下他摁在肩膀上的手,“怎么还说起他的坏话了?”
钟徕深呼吸:“这不一样。于公谢斐是好人,于私,这家伙睚眦必报还手段频出,他要真不放过你,你根本没地方逃的!”
他说得五官乱飞:“指不定哪天他就把你关起来,给你扣上铁链子,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完全被他掌控了!很恐怖的!”
姜褚被他夸张的描述逗笑,伸手拍他肩膀盔甲上的灰。“好了,我也不是什么任人揉圆搓扁的人。你放宽心吧。”
钟徕沉吟:“那你们现在……”
“现在是天赐良缘,不日成婚。”
姜褚错愕回头,却见不远处,谢斐背着手朝这边走来。他肩头落了层白,雪打在发上也不管。
走近了,钻到姜褚伞下:“未婚夫,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