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衣漆黑一片,在月下也不甚明显。
姜褚翻过墙轻飘飘落地,对上谢斐若有所思的视线。
后者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我记得你不会武功啊。”
姜褚淡然道:“我也记得你说死也不开青楼。”
谢斐语塞,摸了摸鼻子:“我那是……没办法。”
“哦,”姜褚满脸写着不在乎不想听,“我也是没办法。”
说着他冲谢斐抬下巴:“带路。”
“走。”
夜凉如水,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顺利摸到户部。
奇怪的是本该漆黑一片的地方,此刻灯火通明。
谢斐牵着姜褚到墙角,压低声音问:“你夜间瞧不清事物的眼疾还没医好?”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姜褚捂住他的嘴:“有人。”
小厮举着灯笼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的是户部侍郎鞠进。
来人大腹便便,留八字胡,眼睛倒是挺大,只是有些浑浊。
他站在门口扫视一圈,略显满意地点头,道:
“天亮之前,这里的账都得算明!姓姜的已经把这事儿报给皇上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查,就算上面有尚书在,你们也得紧着皮把这件事做完了!”
谢斐和姜褚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等鞠进走远了,谢斐飞快扫了一眼屋子里。
只见一字排开的书桌,桌前坐着不少年轻人,账本堆叠在他们脚边,大家埋头苦算。
“幕僚?”谢斐拧眉,“一个户部能有这么多幕僚吗?”
谢斐摇头:“应当是进京赶考的考生。”
姜褚了然。
这些人再如何愚钝,也有几分能耐,更何况这么多人,不眠不休地做,总能把鞠清一个人做上几天的活给做完。
怪不得户部侍郎的儿子到了年纪,却没听过什么考取功名的风声。
原是给父亲做嫁衣。
一本本账堆叠成人高,姜褚垂下眼帘,凑到谢斐耳边:“我想去库中看看。”
可能是视物不清,也可能是担心谢斐听不到。
他凑得很近,嘴唇几乎是擦着谢斐耳朵的。
温热的鼻息、低声的话语,还有若有似无的触碰。
谢斐快速眨眼,随手搓了下耳朵:“好。”
谢斐领着他七转八拐。
他在夜色中视力极佳,瞧起来对宫中库房很是熟悉。
姜褚跟在他身后,忍不住猜测。
直到谢斐忽然用力,将他拽到一边的假山后。
不等姜褚说话,他一根手指竖在姜褚唇边,示意他噤声。
旋即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间或轱辘声。
姜褚侧耳拧眉,心觉不妙。
“快些,账目上是多少,那库中便是多少。天亮之前必须做完!”
是鞠进的声音,他听起来有些急躁:“明日姜褚便不早朝,这个走狗,天知道他会做什么!”
谢斐忽然捏捏姜褚指尖,靠近小声道:“原来这么紧赶慢赶,是因为怕你来查啊。小狗。”
姜褚耳朵有些烫,默默拉开距离不说话。
鞠进一直守着,两人一时半刻难以探到实情。
谢斐指尖捏了块石子儿,又被姜褚摁下。
“你真想陪我站到天明?”
谢斐借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又靠过来几分,“更深露重,你吃得消么?”
姜褚把他手里的石子儿拿过来,压低声音:“再等等。”
话音刚落。
忽然传来宫女的呼喊,急急忙忙:“不好了不好了!嘉德殿走水啦!不好啦!”
嘉德殿,是先朝嘉泰帝的寝宫。
嘉靖帝即位后便一直闲置,存放了许多先帝遗物。
此刻忽得着了,火光冲天,侍卫太监一干人等拔脚便赶去。
鞠进的处境有些危险了,他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冲天大火。
赤红色几乎把整个宫中都照亮了,只能咬牙撤退。
待最后一辆车离开,谢斐牵着姜褚出来。
“真狠啊。”谢斐道,“你们商量的?”
姜褚摇头,把手抽回来:“陛下只说若久无进展,他便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臂之力,叫自己爹助,嘉靖帝是个人物。”
谢斐流里流气,他重新牵起姜褚的手,“走,火光会熄灭,谢斐可是一直在的。我带你进去。”
同想象的大不相同,本该因为挪用而空荡荡的库中,此刻殷实无比。
能在知道皇帝要查的时候补上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鞠进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银钱。
姜褚想了想,同谢斐说:“让你的人查查城内各大钱庄,有什么人忽然频繁取钱,或者近期取了许多。”
“你也知道是我的人,”谢斐笑道,“你在来时不告诉我,你与皇帝的约定。现在用起我的人,倒是顺手了?”
“事出有因,”姜褚伸手拿起一锭银子,上下打量,“我只问你给不给。”
谢斐叹了口气:“好。”
“这银子……”姜褚拧眉,“有些熟悉。”
“钱财嘛,我对别人口袋里的钱财也熟悉得像失散多年的家人。”
谢斐弯腰,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指着银子上的一处雕花道:“这是云纹?”
“云流山!”姜褚忽得转身,“谢斐,这是云流山那时候留下来的……”
太近了。
他光注意手里的银子,没察觉到身后男人已经如此之近。
骤然回身,几乎是鼻尖擦着鼻尖,四目相对,只看得到彼此的眉眼。
太近了。
近得他即便有眼疾,还是清清楚楚对上谢斐的眼睛。
姜褚心跳有些快,他看到谢斐眼底翻涌上来熟悉的暗色。
有些慌乱后退半步,扶在箱子上。
他像个紧绷的拉满的弓,谢斐就是那支箭。
“谢斐!”姜褚把银子摁在他胸口,“太近了。”
“阿珩,”谢斐的手覆在他推拒自己的手上,声音有些嘶哑,“你从前都是叫我阿珩的。”
不依不饶,偏眼下正事要紧。
姜褚无法,只好叫了一声:“阿珩。”
谢斐松手退开,姜褚这才放松下来,说:“他们成一伙了?”
失踪的太子,先朝太子旧部,云流山案余党。
三方联手,剑指东宫。
“不对。”姜褚隐隐有些不安,“鞠进敢舞弊就说明他这人目光短浅,他做不出这事。”
他自己都知道东窗事发不得好死,有一日算一日贪图享乐,怎敢行谋逆之事。
姜褚眉头皱成小山坡,捏着银子的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
“这么冥思苦想,”谢斐伸手抹平他的眉头,被姜褚挥开,从善如流收手,“不如亲自去户部拿本账看看?”
二人再到户部时,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谢斐掏出火折子,领姜褚进去。
里面的账本已经归位放置,谢斐依着姜褚所言,从近两年的账本里随手抽了本。
火折子明明灭灭,姜褚看得不甚清晰,只看到谢斐随手将账本卷起来塞进怀里。
刚刚坐满了考生幕僚的地方,此刻规规矩矩摆着几张桌子,桌上的砚台里,墨迹还没干透。
“现在想去哪儿?”谢斐问他,“要去见皇帝么?”
姜褚摇头,默了默,道:“去你府上。”
“我府上?”谢斐乐了,“真是稀客中的稀客,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来了呢!”
“谢斐。”姜褚拉下脸。
谢斐声音上扬嗯了一声,又好心提醒:“是阿珩。”
黏黏糊糊的调子,腻歪极了。姜褚心想:就不该开青楼!
谢斐的住处其实一直没变,最早府邸的牌匾是长安侯。
父亲病故后嘉泰帝迟迟不下即位诏书,谢斐便自顾自把长安侯的牌匾收了。
之后叫了两年的谢府,百姓又称将军府。
杯酒释兵权后闲散了许多年,大约是嘉泰帝自己心虚,又给谢斐封了个丞相。
于是牌匾成了如今的丞相府。
但府邸还是那个府邸,人也是那些人。
谢斐和姜褚一前一后落在院内时,月亮已经偏至天一侧。
谢斐推开院内东厢的门,朝姜褚歪歪脑袋:“请?”
痞里痞气的,没有一点文臣之首的姿态。反而更像哪个山头的土匪头子。姜褚揣着手,目不斜视进门。
谢斐盯着他进去了,才笑盈盈把门带上。
树上蹲着的几个影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算什么?重修旧好?”
“什么跟什么,大人什么时候和姜大人不好过?”
“也是。”
“你说他们这次何时会出来?”
“这个嘛……”
窗户忽然推开,谢斐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几个人登时噤如寒蝉。
见外面没了动静,谢斐把窗合上,转身笑姜褚:“你听力几时这么好了?”
“一直都很好。”姜褚把自己怀中的账本拿出来,朝他伸手,“给我。”
谢斐垂眸,视线在他掌心停了片刻。
忽而莞尔,伸出手搭在他手心:“给你了。”
姜褚嘶了一声,缩回手瞪他一眼。
谢斐还是笑,他展开双臂后退半步:“就在我身上,姜大人要不找找?”
这种时候又发疯,姜褚气得牙痒。
他哼了一声,神色倨傲:“随你。”
谢斐到底不敢真把他惹恼了,将账本递给他。
又去添了盏灯。
姜褚凑在烛火下,想起适才几位考生在户部的行径。
他问:“这些人之后的仕途,是不是看得到了?”
“当然,”谢斐勾唇,“户部担保,不看僧面看佛面。”
“那若是想做官,偏巧又没遇上这等效劳的好事呢?”姜褚抬头,眸色深深。
谢斐刚露出的一点笑慢慢收了回去,他眉头缓缓皱起:“姜褚,你确定?”
姜褚收回视线,翻了一页账册,声音很轻:“八九不离十。”
那些云纹白银不是户部侍郎伙同太子旧党的证据,而是那鼠目寸光的东西这些年敛来的买官费。
这帮买官的,只不过是逆党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