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皇帝怎么想的,”小莲坐在亭边迎着风,咬了口果子,声音含糊不清,“给你们两个煞神赐婚。”
姜褚和谢斐一左一右坐她身侧,闻言罕见地没搭话。
小莲也不生气,把滑落的衣服往上一提,凑到姜褚跟前:“姜大人你说,和我成婚是不是比我家大人好啊?”
“衣服穿好,天气转凉,不要生病。”
姜褚不接她话,拿过被她丢一边的斗篷,还没伸手,被谢斐夺过去。
此人手法利索,三下五除二把小莲包成个粽子,末了还冲姜褚邀功:“我做得如何?”
“挺好。”姜褚也不戳穿他,收回视线继续看茶盏里沉沉浮浮的茶叶。
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凝重。
谢斐这人跟没看见似的,把小莲往边上一放,挤过来问:“茶有我好看么?”
侧着身子扭着腰就贴近了,跟蛇精似的。嘴唇都要贴到姜褚脸上,被姜褚面无表情推开。
一边的小莲看了心底直到这两个人可不就是和尚跟妖精。
一个使尽浑身解数勾引,一个目不斜视推开。放戏班子里好歹得唱几台戏。
这话小莲可不敢直接说,只好瞪着眼睛滴溜溜绕着两人转。
“方小姐。”姜褚声音浅淡。
“嗯?”小莲应声。
糟了。
她下意识望向谢斐,后者却事不关己看亭外去了。
小莲叹了口气,重新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有些无奈地夸赞:“姜大人明察秋毫。”
“并非,”姜褚忽然极轻笑了一下,“多年前有幸见过一面,方小姐明珠颜色,痣也生得特别。”
他说着点了一下脸颊,小莲——方芙蕖左脸有颗红痣。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方芙蕖是假的?”方芙蕖来了兴致,把斗篷摘下来丢一边。
一边看风景的谢斐忽然又摇身回来了,抓住即将掉地上的斗篷大叫:“你挣脱的速度怎么又快了!?”
话题忽然就被这人岔开,姜褚原本落在她那颗痣上的视线,不自觉移到了谢斐脸上。
那双向来没有波动的眸子,忽然就裂出缝隙,倾泄春色。
方芙蕖似有所感,再看过去,姜褚又盯着眼前的茶盏不说话了。
姜褚能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是谢斐意料之中的,不过皇帝赐婚这一遭倒确实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谢斐和姜褚今天不是为了叙旧的,单单这一出圣旨,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测嘉靖帝的用意。
用方芙蕖的话说,这两个人是来挑本子的。
既然要做戏,自然得把戏本子写好了,这一出才唱得下去。得叫外人知道他们不和,却也要让外人看到他们和睦。
貌合神离,互相针对,才是丞相府和大理寺该有的姿态。
至于私下,让人看不到的时候,这两个人抱着啃都和她方芙蕖没干系。
她想了想,支起下巴,抛出了自下圣旨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所以二位大人,谁嫁谁娶?”
谢斐还没吭声,姜褚忽然开口:“我娶。”
两个人齐齐看向他,姜褚的耳朵愈来愈红。
却还是点头又说了一次:“我来娶。”
“当真?”方芙蕖来兴致了,身子向前探。
谢斐一把摁她脸上把她脑袋推开,又把姜褚的茶一饮而尽。
凑近问同样的问题:“当真?”
姜褚别过头,清了清嗓子,颔首:“当真。”
谢斐眸子一亮,追问:“我是你唯一的妻?”
姜褚往后仰:“嗯。”
“那你会有小妾,二房三房么?”
“……不会,谢大人放心。”
“就算有,假使有,我也是最大的?”
“是,假使有,你也是最大的。”
“你说假使,你也存了假使成真的心思?”
“不曾,姜某一生只会有一个妻。”
谢斐眼睛越来越亮,烫得惊人。
姜褚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又去看那空空如也的茶盏。
心想这般苦的茶,他做了那样久的心理准备都没敢喝下,怎么谢斐就一饮而尽了。
眼见谢斐还要问什么,姜褚伸手推他逐渐逼近的肩膀:“太近了。”
谢斐攥住他的手,声音很轻:“熟悉熟悉,姜大人。”
姜褚不理他的不正经,用力抽回手望向一边看好戏的方芙蕖:“现在,我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谢斐还想靠近,姜褚有样学样。
他如何推开方芙蕖的,姜褚就如何推开他。
方芙蕖闻言亦正色,不敢懈怠:“太子失踪时,曾在我府上歇脚十日。”
仅十日,偏巧便是云流山案爆发的日子。
待案子接近尾声,太子又离开了。自那之后方芙蕖再没见过他。
世家子弟,不参政不代表不懂。
方芙蕖作为方敬明独女,天资聪慧,亲爹没瞒着,劝她一同谋划。
甚至在她要逃跑时四处搜寻,担心她泄密,要就地格杀。
最后是逃到这青楼后院,被秘密追查的谢斐撞了个正着,才有了花魁小莲。
至于后来那个方芙蕖,不过是方敬明的棋子而已。
见到姜褚的那天其实她也提心吊胆,传言姜褚成为大理寺卿后铁面无私刚正不阿。
她是真怕姜褚认出她将她就地绳之以法。
她以为他忘了她,没想到是他放过她。
“只不过没想到棋子也有了自己的情感,”方芙蕖感慨,“如果我没有逃……”
“没有如果,没有方芙蕖也会有方菡萏,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你,无需太过介怀。”
姜褚打断她,顿了顿又道,“郑春知道么?”
“他不知道,”方芙蕖摇头,“他只知道他的妻名方芙蕖。”
到死郑春都不知道自己爱的人原本叫什么。
他每每踏入悦春楼见真正的方芙蕖,都是为了给自己和妻子谋划更好的退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只有小莲。以后也是。”
方芙蕖站起来望向不远处,想到什么又笑起来,“我从前可是帮着办过不少婚事,你们俩的这桩婚,包在我身上。”
姜褚想问她现如今姓甚名谁,忽得被谢斐扣住手背。
后者没有看他,只是捏了一下他指尖,语气搞怪:“小小年纪做上红娘了?”
“谢大人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讨喜,若不是看在你们两个男人一窍不通,姜大人又于我有恩,谁要接你谢丞相的活。”
小莲回头瞥了一眼两人,嗤了一声。
她绕着姜褚和谢斐走了一圈,那副大家闺秀的气势霎时间涌出来。又混着这些年在青楼沾染的神色,瞧起来甚是嘲讽。
说出来的话更甚:
“你们俩,一个花孔雀铺张奢靡,一个穷书生能省则省。你们的婚事,谁做主都说不好。一个蜡烛都要雕鸳鸯配,一个婚服都想纯色制成即可。这活谁接谁命苦。”
一点没把坐在这里的两个人当成什么权力中心的朝廷重臣,在她眼里这两个头一遭结婚的男的简直是两个白痴。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姜褚问:“小莲姑娘看,此时如何办?”
小莲对他询问的姿态满意,下巴一扬:“交给我。”
说话间不远处闷雷滚动,应当是要下雨。
天阴下来,风把谢斐的发丝吹到姜褚脸上。
他把头发拨下来,声音有些涩:“谢斐,当年……”
“要下雨了,”谢斐转头冲他笑,看起来没有听到他说话,“姜大人早些回。”
姜褚攥了下拳,缓缓点头:“好。”
“要回你回,”小莲推推谢斐,“你的成衣尺寸铺子里有,姜大人得去量。”
“尺寸?”谢斐挑眉,“他的尺寸我……”
姜褚心头一跳,猛地起身道:“走吧莲姑娘,去哪儿量?”
两人说话间已经离开亭子,谢斐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喝,刚抿一口又吐出来:“好苦。”
姜褚随小莲走出院子,停下脚步:“你想问什么?”
小莲驻足,回身莞尔:“姜大人痛快。”
“我想问,云流山案,姜大人是什么角色?”小莲收起笑意,眸光有些冷,“方敬明又是什么角色?”
姜褚垂下眼帘,声音很轻:“都是刽子手罢了。”
云流山案时先帝犹在,新官旧臣。
都不过是听候差遣的一只手。
小莲听后颔首,倏尔挑起嘴角:“姜大人莫怪,毕竟是大楚子弟。”
“无妨。”姜褚抿唇,想起谢斐恍若未闻的态度,心头莫名发苦。
他看了眼这个和谢斐接触颇多的女人,无意识搓了下袖口,又说:“你若是好奇,量完尺寸去鹿鸣酒楼?”
小莲不接话转身走,姜褚跟上,两人一时无话。
路是鹅卵石铺就的,一时间只能听到脚下石子的声音。
姜褚自觉失言,有些懊恼。
“家父从前一身正气,不屑于任何朝臣为伍,只忠心陛下。元泰十七年,姜大人高中探花,也曾有一面之缘。
同年云流山事发,朝廷派出的人里,除了家父,还有姜大人。”
小莲顿了顿,继续说,
“我虽离开,但深知家父不是贪名图利之人。朝廷对此案诨莫如深,我只是以一介民女的身份向大人求教,到底是什么,叫一个清官成了朝廷叛党。”
姜褚看向她,问:“知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小莲笑起来,“只是知其为,便想知其为何为。”
“我该叫你方莲?”姜褚眯起眼。
小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啊呀大人这是哪里话,悦春楼的姑娘无名无姓的,小莲只是小莲呀。”
姜褚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轻浅笑起来:“原是如此,有劳莲姑娘。还请莲姑娘不日鹿鸣酒楼一叙。”
他说着行了个平级之间才有的礼。
头微微下垂,神色里终于带了点真实的笑,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专注盯着她看,只等她点头接下邀请。
媚态横生,实在让人脸红心跳。奈何一身正气过盛,堪堪压了下来。
饶是如此,小莲也被他看得害臊。
君子朗朗,又生得勾心夺魄,明事理知分寸。
小莲心底叹了口气。
怨不得谢斐念念不忘。